外面的雨还在下。这场雨似乎过于留恋这块他不曾宠幸过的土地,缠绵缱绻着迟迟不肯走。翻身下床,披上昨天刚刚收到的母亲寄来的桂皮色羊毛毯,上面有零星的墨绿色和暗红色的花朵,是我喜欢的北方少数民族风格。
我不是习惯晚睡的人,毕竟,对于刚刚到20岁的女孩子,从来不认为只有心灵美最重要。不过,今天白天的过多睡眠让我到这个时间还异常清醒,并且,像许多年前无眠的夜里一样,无数或瑰丽或破旧的思想在脑海里像野草一样疯长。我决定停止反抗,写下这篇文章。
你有没有过被自己突然的一个想法吓一跳的经历?
实话讲,我经常。
母亲常说,这是因为我看了太多乱七八糟的书。有多乱七八糟?我也说不清楚。但我相信作者、书、读者之间,是有着神秘的连接和吸引的。
我时常在读某一本书时,感受到,作者的迫切,迫切地需要人理解、分担。伟大的作品永远只能是痛苦的产物。我过于疼惜自己,无法将自己放逐极致痛苦的深渊,所以,我只能写下这些似乎无关痛痒的片段。
黑夜把安稳分离出来,交付给我。我始终相信,日光,会把沉静、本分、独立灵魂,从人身上剥离。那是人类在白昼里自我保护的方式,像吸血鬼躲进城堡一样,把敏感绵长的情绪藏起来。
或许,这就是很多作家习惯于深夜写作的原因吧。
为什么,几乎世界上的每个人,在不能入梦的深夜,都无一例外地感受到深深的孤寂?难道是因为,夜色太深太浓,以致,路上游荡的灵魂,彼此不能相识,便不能相遇、相拥?
窗外,潮湿的气息袭来,夹杂着,北方枯草被浸透的新鲜味儿,还有,汹涌的,湄公河的气味。西贡的河水,冲刷裹挟着它们遇到的茅屋、丛林、捕鱼的饲料、长满水风信子的泥丘。时间的径流深不可测,旋转的激流令人昏眩。那个叫玛格丽特·陶拉迪奥的姑娘,从来就有一副光艳夺目又疲惫憔悴面容的带着平檐黑色款式带浅红色呢帽的姑娘,站在窗前——不是黑岩旅馆的窗前,身后坠入深眠的也不是年轻的扬·安德烈亚。我想,她是站在那座摧毁她母亲一生的,时刻面临崩塌的房子里。这是在一次罕见的家族大扫除后,“整个房间散发出的香气,带有暴风雨过后潮湿土地那种好闻的香味,这香味闻起来让人觉得神飞意扬,特别是和别的气味混合在一起,肥皂的香气,纯洁、良善的气息,洗干净的衣物的气息,洁白的气息,我们的母亲的气息,我们母亲那种无限天真的气息——混上这样一些气息,更叫人欣喜欲狂。”
气息,是一种神秘的缔结,关于几百年前隐约存在于历史长河中的伊帕尔罕和几百年后喀什噶尔风里携裹着的沙枣花;关于马赛某个繁花阳台上卖弄风骚的贵妇和沙漠上踽踽行进的携带着神秘中国香料的骆驼商队的缔结。
气息,是诱惑,是某种欲望的点燃。
是不是那个叫做普鲁斯特的忧郁法国人,曾被一块又矮又胖的“小玛德莱纳”的点心勾起无限的贡布雷往事,并一发不可收拾?
读者和作者的共鸣,通常是需要“因缘”的,这类似于血亲般坚挺顽强,却比血亲更绵密神奇。这是上帝的赋予,是上帝为他常常的缺席所做的补偿。
就我们(我和最上面提到的姑娘)之间的共鸣来说,比如,男性服饰对自身天生纤细柔弱资质的更易,比如过早蒙上黑眼圈的眼睛,比如对真丝那种茶褐色的眷恋,比如对男士呢帽的迷恋,比如当别人赞美我头发长而柔顺的头发时,我觉得是在说我不美。比如,时常觉得,平静无事,或者死掉。
“我以为在爱,但我从来也不曾爱过,我什么也没有做,不过是站在那紧闭的门前等待罢了。”
这是魔咒,在我读完《情人》的带有这句的某一章,我知道契合的发生了。
孤身自立,既不幸福,也不悲戚,更无好奇之心,向前走去又像是没有往前走,没有前去的的意念。可是,仍能从容地处在人群中,孑然而立。
我是她笔下生活在堤岸的无数中国人。
中国古代的夫子们会不会说:这是君子的优雅散淡隽永,是与世无争到看淡生死的孤高。
不,这就是我觉得自己似乎流着西方血液的原因。更脱离群体,更孤立,更关注本我的一切。
铁制防盗窗在雨水的冲刷下散发着生香的锈味儿,有点像,常年失修的伦敦街道的排水管道,有点像,大雨里,港口刚刚起航的最后一只船这边的坚硬栏杆。这让我想起,恩,于比克曼广场35号。
望着窗外阑珊灯火的,是康素爱萝。她是我最爱的女人之一——当然除了多丽娜,那个拥有世人艳羡的完美爱情的女人。
爱情是,Jean-Marc Vallée在电影里设置的“双生火焰”,是圣爱克苏佩里的“小王子与玫瑰”,是《致D》里的灵魂相容,爱情的永恒不衰,是十五岁的陶拉迪欧和湄公河渡船上那个沉默的中国男人,十五岁,只能是十五岁。
书 ,不会带给我爱人,却能带给我无数爱情。
除此之外,读书带给我什么?我似乎看过很多书,其实,关于这个,我并不确定,有可能,看书之后总是会做些延伸出的梦。你知道,总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当你突然看到某一句书里的某句话时,强烈的熟悉感冲击着你的大脑,同时你清醒的知道,这本书,在之前,你是绝对绝对不可能曾经看过的。我想,这就是,书带给我的惊喜,让我沉醉欢心。
每次打开一本书,陶醉其中,会难过。觉得,作者应该得到鼓励、安慰。幻想我站在他身边,看着他被自己嶙峋的手指抓得乱糟糟的头发,看着字迹未干的书稿和旁边那杯陪他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无尽长夜的咖啡,轻轻拥抱他的肩,告诉他:亲爱的,你写的真好,总有一天,世人会为你的才华而震惊。
作家是孤独的,他们常常有一肚子的话需要找人倾诉却又不能。他们深深陷入孤寂又享受孤寂,是的,只有真正的孤独才会点燃灵感的火花。
作家在人群中很难自处,他们对外闭塞,因为内心过于繁忙,车水马龙。如果一个自称为作家的人能从容圆滑地穿梭在宾朋政客之间,我想,他的文章,不会值得看的。
窗外雨小了些,探出头去,天上雾蒙蒙的,在几千年前如此的夜里,那些望天的人会说什么?恩,没有“嘒彼小星,三五在东”,不再一遍一遍反复吟唱“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或许,会有在灯下缝制衣服的女人,一边泪涟涟地抱怨,一边担忧地哼着:江有渚,之子归,不我与。
睡意袭来,雨声渐远。
“我要离开了,我跟水草一起走了。”
植物茎秆磨碎压制成的纸张,幻化着交错诡秘的时空。书香传来,只当是,书房花木深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