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天辗转于形形色色的当事人之间,在殚精竭虑与皓首穷经之间流连,在谨小慎微与压力骤增之间徘徊,负面情绪接触多了,有时需要自己和自己和解。
第一个电话:十元钱
当电话响起来的时候,正埋首于厚厚的卷宗和冥思苦想之中不能自拔,接二连三的案子仿佛奔流不止的溪水永不断线,电脑上正在办理一栏醒目的黄色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时间所剩无几,若隐若现的压力接踵而至。
这么忙,还这么多电话?我只好停下手中的键盘,让大脑暂时停顿一下。
电话那头是一个中年男人低沉、阴郁的声音。直觉告诉我,这是一个陷入家庭纠纷中的人。不得不承认,家事案件的法庭真是一个见证世道人心的场所,夫妻反目,兄弟阋墙,手足操戈,父子成仇,太多的人间悲欢、世态炎凉,一幕一幕在此轮番上演。曾几何时,那种给心灵上带来的冲击,给精神上带来的折叠,一度让人怀疑世间有没有真挚的情感。
“我想找一下南方口音的法官,不知道姓嘛,那天就是这个电话打给我的。”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让自己一头雾水。
“您有什么事吗?”我问道。
“好像是你吧。”他音调提高了一度,“你能下来一趟吗?”
我颇有些诧异,也有一丝惊觉,“您总得告诉我什么事吧?”
“我想还你十块钱。”他的语调平和了一些,带有一丝温度,“上周你往我的手机里充了十元钱。”
我蓦地想了起来。上周二下午传当事人的时候,给被上诉人打电话,告知他转天上午来开庭询问,他倦怠疲惫的口音仿佛让人都能窥见电话那头的满面愁容。可是事不凑巧,上诉方律师来不了,需再定时间。当再次拨打被上诉方的电话时,传来令人沮丧的您拨打的电话已停机的声音。
一股说不清的郁闷暗暗滋长。
处理完手头堆积如山的卷宗后,已是快下班时分,再次尝试拨打,仍旧停机。若再联系不上,这个当事人明天大老远地白跑一趟,显得颇为不妥。在官司中煎熬的人有时情绪阴晴不定,让人难以捉摸,谁知道会不会节外生枝呢?我急中生智,用支付宝往他的手机充了十元钱,再打过去的时候,电话那头终于传来了话音,一如既往的慵懒疲倦,无精打采,语调沉重得宛若浓黑的暗夜。告诉他开庭改期后,我松了一口气。
“钱也不多,不要了。”我回复道。
“你还是来吧,我想当面感谢你。”他的语气仿佛融化的寒冰,有了一丝热度。
“我现在真的很忙,马上要开会了,下不来。”
他似乎有些失望,又有些不甘,“那下次来的时候再还给你吧。”
后来,案子最终以调解结案,或许因为点滴小事使他对法官增添了信任,或许是他把很多事情看开了,或许是身心疲惫不愿再纠缠不休……又或许兼而有之。都说家庭是社会的细胞,修复一个撕裂的伤口,止沸安澜,也是审判的价值所在。
第二个电话:道歉
“对不起,我上次态度恶劣,向你道个歉。”电话那头传来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这个电话把我的思绪拉到两周之前,那个不愿去回忆的场景。
一起离婚纠纷的案子。一方两次起诉离婚,决心似铁;一方两次提出管辖异议,一副奉陪到底的架势。案子辗转三家法院。一对在婚姻围城中苦苦挣扎的人,婚姻早已不是温馨的港湾,而是两个人较劲的战场,战火纷飞,刀光剑影,在无法自拔的泥潭中越陷越深,疲惫不堪,伤痕累累。
当我到达大厅的时候,一个50多岁的男人,头发凌乱,举止夸张,像一头愤怒的公牛,大肆宣泄着自己的情绪,声浪喧嚣,宛若决堤的洪水。他大声嚷嚷着我的名字,要求马上下来接待。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因为案子还没开庭,只是给他发了传票。
“您是刘XX。”我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他似乎找到了火力发射的目标,手拿一堆厚厚的材料靠近了过来。
“您有什么事吗?”我小心地问道。
“我的案子对方上诉了,你看着,这是我要交的材料。这几份是申请调查函,必须给我全部调查清楚对方所有的银行卡、股票、房产……这一沓是证据……”他的嘴唇上下翕动,语气急促、凌厉,不容争辩。
“证据开庭那天当面提交给法庭就可以了。”我说道。
“凭嘛现在不接收证据?你们想干嘛?”他的反应非常过激。
一个在离婚官司中煎熬太久的人,敏感,多疑,情绪变得难以揣摩,就像毫无准星的飞矢,不知道会弹射到谁。
“这个案子要是判得不满意,我跟你们没完……”冰冷的口齿,带着凛凛寒气。整个过程,喋喋不休,粗鲁无礼,引得众人侧目而视。那一刻,郁闷,恼火,愤懑,痛苦,种种感觉交织混杂在一起,已经分辨不出味道。即便如此,我还是耐心告知他诉讼注意事项。之后连续两天,他都来到大厅,又提交一些他自认为有用的材料,我都及时转交给承办法官。
案子开完庭也是十多天之后的事。也许是他亲眼看到了承办法官的专业、公正以及不辞辛苦,情绪平复了许多,对外界的感觉也慢慢回归正常,于是有了那个道歉电话。
选择原谅,是最好的方式,选择原谅,也是选择自己和自己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