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漕船一艘接一艘从渤海湾驶入海河。河水渐渐失去大海的咸味。两岸芦草茂密,微风袭来,苇叶簌簌。阳光下,船在水面上犁出道道波痕,闪烁着耀眼的斑斑银光。船夫们涌向甲板,不停地在眺望。终于,一番热闹的场景,渐渐的,闯入他们的眼帘,数千艘漕船停泊在水面上,船夫们争相把粮食货物卸装到驳船上,岸上,酒旗招展,人声鼎沸,香烟在天妃宫上空缭绕……两个月的颠簸,吊着的心沉了下来。铁锚抛向水里,船稳稳地靠向岸边。船夫们兴奋起来,蜂拥着跳上岸,这里是他们此次漕运的目的地——三岔河口。
元大都,是一张永远填不满的胃,“元都之燕,去江南极远,百司庶府之繁,卫士编民之众,无不仰给于江南”。长长的航线,日夜繁忙,北方的仓,等南方的粮。而所有的粮食,都要在三岔河口周转,换成驳船,逆北运河之水北上。元大都时刻需要输血。
刘家港,郑和下西洋时的起锚地,在他南行前的近一百年里,江南的粮食大都集中到这里,作为漕运的起始点,它的名字已远播天下。正月,鞭炮的硫磺味还未散尽,船夫们把粮食装上了平底船,开始守在岸边,等信风。二月小阳春,拜过天妃娘娘,信风把大帆吹得呼呼作响,船队浩浩荡荡驶进东海。
船在海上,命运,一半由老天攥着,另一半握在舵手的掌中。蓝色的波涛,白色的浪花,掩盖了暗礁狰狞的面孔,稍有失手,船和人就会被海浪带走。夜深难眠,船夫们望着瑟瑟抖动的繁星,祈祷海神娘娘在天保佑,顺利抵达三岔河口。
两个月的航程,青草爬满北方大地,船队靠向陆地。
大直沽到三岔河口,十里水面,上万艘漕船拥挤在一起。拍打船舷的波浪声,淹没在一片嘈杂声里。自然条件优越,元政府在这里设立接运厅、临清运粮万户府,俨然成为经济、政治、军事中心,数千人的驻军,死守严防,每一粒粮食都关乎国家命运。沿北运河,设有南仓、北仓、河西务等众多皇仓,储备皇粮,随时输送补给。
三岔河口,三河交汇,水面辽阔,春秋漕运旺季,行舟日夜不断。元诗人傅若金说:“远漕通诸岛,深流会两河。鸟依沙树少,鱼傍海潮多。转粟春秋入,行舟日夜过。兵民杂居久,一半解吴歌。”来来往往的大多是吴越人,他们带来了江南的风俗,带来了江南的气息。那时,在三岔河口、大直沽、侯家后一带,住有少量的土著居民,兵民杂处,丝竹声里,吴歌响起,路人唱和。
两个月海上航行,风险见过,灾难见过,抬头望一望天上的艳阳,粮在,人还活着,幸福会随血液在周身循环。船里的粮食霉变或丢失,要如价赔偿,船夫会眉头紧锁,怏怏的自认晦气,不管怎样,人毫发没伤,一切还可以补救。大家去酒肆买醉,以解胸中块垒。世事无常,暂时忘记海上的风险灾难,其实是一种解脱。因为接下来,趁着五月的好天气,还要返回刘家港,装上粮食货物,再经历一次海上历险,八月,船会重新回到三岔河口。
三岔河口,水流汤汤。
700年后,我站在岸上,守望一片泱泱水域,帆影远去,浪花声代替了桨声,波光忐忑,抽象迷离。历史过往,迷离恍惚,但它不会消失,一经打捞,总会鳞光乍现,温暖而亲切。海漕打破了三岔河口的宁静,脉动之声,从水上蔓延到岸上,让生命如花一样的绽放。我呼吸着河水的味道,其中似乎还夹杂着当年船夫汗液的味道,苦涩腥咸。抬眼望去,当年船夫的目光,虽然疲惫,但很真实。
二
船在海上航行,气象难测,贼徒难避,危机四伏,船夫命途多舛。每位船夫心头都供着一尊天妃娘娘的神灵,神灵至高无上,不容怠慢,不容玷污。
天妃,南方沿海地区的一位神祗。她生在福建莆田,生前,勇敢侠义,能为人治病,救助海上船只。她死后,传说洋中常常风雨晦暝,夜黑如墨,大浪如墙,船入险境之时,每于樯端见神灯示祜,那是天妃娘娘显灵,保佑海上人员生命的安全。
元泰定三年(1326年),三岔河口南岸,敕建天妃宫。漕船靠岸,船夫们心怀一颗赤诚之心,把响头磕给神灵,头磕完了,愿许下了,心一下子就释然了。乞灵海神,是船夫们一生需要做的功课。不敬神仙不上船,船是一方小小的游动的陆地,它狭窄逼仄,飘动游离,突遇灾难,生命无托,有神灵保佑,有祷必应,心灵就有了寄托,只要心灵这只船不沉,明天,太阳仍会照亮瞳孔。
700年里,三岔河口的这座宫庙,人们对它寄予太多太多的希冀,虽几经修葺,香火从没终断过。
明、清两代,废除海漕,河漕大兴,祭拜天妃娘娘的,除了船夫、官员,更多的是从四面八方赶来的居家百姓。纷至沓来的香客,聚来了人气,也聚来了血缘,人们赋予天妃娘娘更多的精神内涵。由天妃宫,改成天后宫,都不如老百姓叫它“娘娘宫”亲切。
每年的阴历3月23日,是天后娘娘诞辰日,善男信女们都要来宫中祈福。
三月,春耕正酣,不下地,不侍田,一家老少,有船的乘船,有车的驾车,齐会三岔河口。水上、岸上,妻呼儿喊,马嘶人喧,空气被搅动的热烈起来。拜过娘娘,许下心愿,站在戏楼前,看一出大戏,不管演的是《四郎探母》、还是《打渔杀家》,戏看过了,心得到了满足,再转向宫南宫北街逛一逛。庙会期间,大小店铺门扇洞开,经营纳客,临时的售货点一家紧挨着一家,吆喝声此起彼伏,相互搭讪,享受萍水相逢之乐趣。
妈祖,一位圣洁的女人,一位济世救人的女神,她的眼里充满大爱,她落脚津门,700年的流转,妈祖文化渗透进天津人的血液里。一炷香,让疲惫的心灵有了落脚的地方。这片土地上的一座建筑,它是天津人精神需要的圣殿,它代表着故乡,亲情,也是心灵的归宿,纵然身寄别处,灵魂也会因牵挂而抵达。
三岔河口,元朝的第一缕炊烟袅袅氤氲开来,江南人用桨声摇醒了海河水,带来了江南沿海的神祗,虔诚的信仰,香火相续,人来人往,开始了一段传奇。大元的漕船,选择在三岔河口停靠,三岔河口,好风好水,藏风聚气,半解吴歌的江南人,相中这块宝地,因漕运相聚,聚来了人脉,让三岔河口成为了天津的摇篮。
天时、地利、人和。海河汇九河之水,成波澜之势,也将会聚五方之民,来此定居,万事俱备,只等一个人将大幕徐徐拉开。
燕王朱棣在北方势力已经坐大,以“靖难”的名义直取南京,取胜的把握十拿九稳。当大军在三岔河口集结南渡,眼前的特殊地理位置让他驻足:南运河和北运河,如同张开的双臂,一只伸向富庶江南,一只紧握燕京要塞,海河奔涌东流,直通三海。此情此景,让他记忆深刻。此一渡,士气冲天,势如破竹,让他稳稳的坐上了天子宝座,定年号永乐。
念念不忘三岔河口,念念不忘南渡得胜的地方,当上皇帝不久,传下圣旨,赐三岔河口这片地方为“天津”,转年设卫,卫城距三岔河口咫尺之遥。城池筑起的那天起,就如同一台极速转动的机器,周而复始,不知疲倦,直到1900年才嘎然停止转动。
三
先有三岔河口,后有天津卫。天津人挂在嘴边上的一句老话。
天津,一座移民城市,一座有根脉的城市。一水之流万脉,一木之茂千条。脉络所系,常常勾起人们对根的追问。
“天津户籍最早者,大率由永乐迁来”。永乐年间,一支又一支的迁徙队伍,从山西洪洞县大槐树下出发,穿越纵横阡陌,来到渤海之滨,安居下来。运河水上,船载着家眷、细软,携江淮乡音,聚拢津门,寻找归宿。城里戍守官兵,接来江南的妻子儿女,共享天伦。曾几何时,运河两岸,村庄散落,几处炊烟,烟火点燃了移民定居的日子。卫城里,人头攒动,喧嚣声,惊飞枝上的鸟雀。
五方杂处,是天津一道独特的风景。门对门,户挨户,南甜北咸,东辣西酸,一家炒菜,四户闻香。脚步错落,不用细分辨,便知道是自家主人。不同的乡音,难改的习俗,坚定的信仰,在笑脸相迎的交往中,融合在了一起。心灵碰撞,碰撞出的火花,照亮了对方。走近了,没有了隔膜,没有了猜忌的拖累,四海之内皆成自家兄弟。朝夕相处,共结婚姻,联结了血脉,繁衍生息,红莲白藕,本是一家,日子一天一天的过下来。
儿孙们撂下先祖所持的乡音,往来融合,交流沟通,渐渐地,形成自己独特的方言,方言把地理特色固定下来,传播出去,让外乡人记住了天津,也让天津人记住了自己的祖先,重温祖先遥远的记忆。
从水上来的祖先,从路上来的祖先,如大河的支脉,汇涌而来,立足、扎根、繁衍,守定一方水土,共享一片蓝天,共饮甘甜的海河水,一刻不停地经营着脚下这片土地。岁月相连,子孙贤达,每一辈人,都在这里留下了鲜活的背影。路遥的,也要择个好日子“下卫”,抖掉身上的泥土,让繁华紧紧地将自己包围。
赤诚、爽朗、宽容、厚道、忍耐、幽默,缔造了天津人的性格。胸怀宽阔,笑迎四方来客。
明、清600年,南北大运河疏浚,内河漕运,没有了海上风险,船夫脸上多了几分安详。船歌欸乃,风光旖旎,渔火掩映,杯酒相碰,酒醒时,船已在三岔河口靠岸,喧闹的市声挟着海鲜的味道迎面扑来,船夫们没有急着卸下船上的粮食、货物,他们晓得天津人的热情,上岸如同到家,头靠枕上,睡着了,鼾声也会一波三折。
燕去雁回,水过留痕。
一船一桨,一粮一帛,吴歌津曲,一段历史的回音,在三岔河口荡漾。
地理上,三岔河口只是一个点,700年前的一记桨声,历史牢牢锁定,开始围着这个点,一圈一圈的画圆。遥远的,现在的,散曲小令的缤纷,长篇巨制的恢宏,历史逐一拾掇,一一记录,700年的书写,洋洋恣肆,记录下天津人的生命历程和生活轨迹。
母亲一般的海河,养育了一代又一代天津人。
俯望海河,蜿蜒东流,它在与时间拔河。它灵动、宽厚、包容、孜孜奉献,它谦逊,它总是矮于我们的身躯,因为矮于我们的身躯,我们才低下头,低下头是我们向河流,向大地,向永恒表达我们的敬意。
饮水思源。源头三岔河口,历史推演,早已告别了水陆码头,展开了一幅崭新的画卷。
“天眼”直冲云霄,阅尽两岸风光,金刚桥屹然而立,似彩虹卧波,水映望海楼,倒影婆娑,两岸一盏盏路灯蜿蜒成流光溢彩的车道,大悲院、天后宫,炽热的香炉里袅袅升起一缕缕蓝烟,撰写善众们虔诚的祈祷……天津这座大都市,因有三分水在,奢华却很隽永。
三岔河口,我的望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