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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的童话……………………作者:柳含烟
作者:柳含烟   发布时间:2019-04-03 17:06:06 打印 字号: | |

造物主给每个正常人一把钥匙,让人们开启智慧之门,由小到大,逐渐懂得了美丑、善恶、好坏及是非。上天好像有意和你开了玩笑,忘记让你带一把钥匙来到人间,岁月的风中,你只好用一生守住一个童话,躲在寂寞的一隅,讲着妄语,给自己听,也给别人听。

智障,如同藤蔓死死地缠绕着你的身体,终身无法舒展,灵魂被施了魔咒,一生都无法走进现代世界。五伯,今生命运注定你抱残守缺,你带着一个童话而来,一个童话也会抚慰你的一生。

我十岁时,你二十二,和一个孩子相比,我俩的童话是那样的相似,那段岁月里,我们常躲开别人的目光,到田里疯跑,到水塘边嬉戏,当我下到水中游泳,你在岸上痴呆的枯坐,看水、看天、看远方的庄稼,时而讲几句胡话,周遭蝉声四起,热浪袭人,你坐定,没有人走进你的世界。在与我们这些孩子玩耍时,你举止笨拙,丑态百出,把大家逗笑,你也吃吃的笑,笑得比孩子更像孩子。

当我不再需要童话滋润的时候,你也不再是我的玩伴。学校里,我有同学,你没有,成年人,不能从一数到十,学校自然不会把你当作树苗来培养。而后,我用几年的时间,读懂了几千年的事情。你伫立在你内心花园的深处,拒绝了解生命的真相,寒来暑往,日月凋零,鸟语溪鸣,你关闭心智的大门,让生命荒凉如初始。人无法选择命运,命运隔绝了你的世界,也隔绝了你的心灵,你的心灵是一个禁区,别人无法窥视、打探,仿佛神秘的密码,无法用正常的方法破译。

上帝如果给一个人关上一道门,就会给一个人开一扇窗,而给智障人开的这扇窗,不是在墙上,却是开在房顶上,只有神灵能破窗而入,进你的心灵里坐一坐。你该是坐莲花而来,宇宙洪荒的大寂寞藏在你的胸中,凡花俗草与你无关,丑恶与卑俗与你无关,功名利禄与你无关,甚至生与死与你无关,风在肋下,呼呼的风就是一个大寂寞。

冥冥之中,你的名字似乎成了谶语。

周述智,名字中有智,智该通慧,智商、智力、智略、智谋、智囊、智术等等,名字里有这样一个字,该会智勇双全,完美无缺,恰恰相反,成了智慧的反面。

周围的人,总用歧视的眼神嘲笑着你的悲欢,给你起了傻子、白痴、弱智的外号,呼你时,你诺诺地应着,陪上笑。别人总爱在你身上搞些恶作剧,而有些恶作剧,无疑对你的身体是一种摧残。

有人把炮竹卷入纸烟,哄你去抽,刹那间,嘭的一声响,唇间火光迸现,血流了下来,以后的数日脸肿得不成样子。别人用酒灌你,大醉酩酊,你识不得家倒在涵洞里,身下是冰,身边是呼呼寒风,转天被人发现时,人已不省人事。人家搭起梯子,让你上树逮鸟,鸟逮住了,梯子撤走了,悬在半空中攀援不住,重重落下,腿肚子被树枝划出一道大口子,血流如注,开始时,人们还在大笑,转而被你的惨状惊呆了,不得不扶你去医院。打猪菜时别人在筐内用秫秸支起,上面放一层薄薄的猪菜,回到家中,祖母发现后除了训斥还会重重的打你------每一次恶作剧,你会一时愤怒,也会落下眼泪,第二天,伤害过你的人见了你的面羞愧躲避,你仍像往日那样,笑着迎上去,与人说笑,仿佛任何事没发生过似的,与人为友,与人为善,与人为亲。

单向的情感,是开启你心灵之门的唯一的钥匙,这份情感是朴素的、单一的,生命之中,只有爱没有恨,只有善没有憎,只有付出没有索取,只给人笑脸不给人憎目,芸芸众生,正常人几人能做到,如做到了,非圣人即菩萨,于你,便成了不谙世事的异类,你的意识里没有丑恶和卑劣,只有纯善与纯爱,如同白纸上画的直线,清晰得让凡人自叹佛如。

人来人往,你的残缺烙印在脸上,一张藏不住机关的脸,一张见人就笑的脸,让人想起伊甸园。如果天上真有伊甸园,你永远不会被上帝驱逐,因为在你的伊甸园里,没有蛇去引诱女人,没有结满鲜艳苹果的苹果树,让人偷食禁果,芳草萋萋啊,锁住了肉体的欲念。涂满彩霞的黄昏,让人喉咙干涩,欲望会叫人身体炸裂,风中的树,会朝一个方向倾斜。夕阳,把你的身影拉得很长,随着移动,影子投到墙上,怪怪的,抽象得如同达利画中的形象。墙上,蜥蜴捕捉蚊虫,也在向同类展示旺盛的精力。你的胸中没有一片海洋,也就无法引起强烈的海啸。

庄子说,有一座山,林木茂密,常引来伐木者砍伐树木,时间一长,一山的树木伐个精光,唯独有一棵树,人们从它身边走过上百次,也不会正眼看它一眼,因为这棵树浑身长满树瘤,弯曲无形,是不材之木,它才得以独享天年。欲望的世界,我们都想木秀于林,总忘记风会从左右吹来。你的残缺,满足了你无欲的世界,生而不悦,死而不祸,风催你,如同你与大自然一同呼吸。

很多时候,常人总希望能独享世上的繁华。像淘金一样,淘尽自己的心思,去追逐某种地位,最后却是泥沙绕指,黄金未剩几许。失意的时候,我常常长时间和你坐着,谈些什么,或什么也不谈,毕竟我说的你不懂,你说的我不懂,在你面前,我的伪装对你会是一种打击。红尘世界,面具戴的牢不牢,只有自己心里知道。面对周遭的压力,凡人总是在逃避,逃避困惑,逃避责任,逃避不幸,伪装自己,装糊涂,装傻,越装越觉得空虚。对于你,无需装,因为你不需要逃避困惑、责任、不幸和欲望。你没有现代人的虚伪,潜意识里没有丑恶与卑俗的概念,就连我看中的高官厚禄在你眼里也熟视无睹,想着想着,反而我倒有了某种病态。与你对坐,一种启迪,似乎由你代解了庄子的寓言。

岁月凋敝,中年以后的你,略懂一些人情世故,人们也不轻易的和你恶作剧了,由于你的纯善与纯爱,又让人们喜欢你,爱护你,而一次突发事件,又使人们尊敬你。

1994年初夏,由于京九铁路从村前经过,新建的路基,使你迷失了方向,找不到回家的路。生存的本能在你身上复活,每晚你会把背筐里的草铺在身下,躲在村头、沟边睡眠,为了活着,你学会了乞讨,一日复一日,从北辰走过武清,在静海被一家饭店老板收留,你委身于此,每天给人家搬运货物。

你的声音突然在村里消失,乡亲们很不适应,因为你的走失,他们想起你的好,你的善,放弃劳作纷纷加入进来,跑电视台、去各村联系广播、到处张贴寻人广告,轮流出动车辆各处寻找。祖母站在村口流连张望,谁也劝不走她,她哭着骂你,骂你傻,不争气。

一个月过去了,家族里的长辈提议,倘若死在外面就地埋了,省得人们见了湮心,祖母大哭着说:就是剩一把骨头也要给我弄家来。

一个月零五天,一位做买卖的乡亲在静海发现了你,才使你得以返家。一进家,你哭着喊妈妈。那天黄昏,满街筒子人,你朝着看望你的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不停的磕头,别人拉不起你,直把额头磕出包来。几个上岁数的人一边落泪一边说:傻子走了一个月能活着回来,没听人说过,人善呵,老天也会保佑,他那傻啊?他懂感情。

当我回家看你的时候,叔伯们讲讲完你的上述经历,我被你感动,被乡亲们感动,被收留你的那位老板感动。人群中,不分愚与慧,一起生活过来,就是为了能彼此照应,能搀扶,心中装着别人。

尘埃落定,生活回到了正轨,事件的发生,没能使你变得聪明起来,只是不敢再走出村外,怕丢失了自己。村子中你的声音又回来了,你胡乱的声音出现以后,村子似乎稳当了下来。

你重新回到了自己的世界,一头扎进了自己的童话里,用你自己的方式活着,在现代这个舞台上,唱着独角戏,没有台词,没有场次,没有高潮,没有机会,你一句又一句高嗓门的妄语,在小小的村落里回荡着,人们听到了,证明你还很好地活着。

庭院里,大麦熟、夜丁香、紫茉莉、指甲花,一株接一株的开放,点缀着我们的日子,蝴蝶飞着,翅膀上沾着花粉。你坐在旁边,自言自语。我忽地忆起,庄周说他自己梦为蝴蝶,栩栩然飞舞,醒后,不知蝴蝶是庄周,还是庄周是蝴蝶?物我两忘,不带一丝尘埃,不带尘世一毫分量,灵魂给蝴蝶,蝴蝶在飞,灵魂在飞,全世界只有一只蝴蝶在飞翔。

在你简单而幸福里,蝴蝶是不分痴愚和智慧的,蝴蝶抖动的双翼,不会惊扰整个春天。其实,在你的意识里,世界原本虚空无一物。

 岁月伤感,你在世上行走,带不走一片云彩,引不起惊天波澜。庄子的寓言,是讲给智者听的,你生命的寓言,却成了智者寓言的注脚,道法自然,老天尊重每一个生命的存在。

五伯,如果名字是一个人的承诺的话,在你大半生的岁月里,别人天天用贬损人格的外号称呼你,你真正的名字只用过三次,一次是户口簿上警察歪歪斜斜写过你的名字,一次是身份证上端端正正印过你的名字,一次是你那次走失后,祖母缝在你身上的一缕布条,上面有地址和你的名字,而在人们的口中从来没人喊过你的名字。

不喊,你也完整地活着。

责任编辑:宗平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