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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差遇阳错
   发布时间:2019-04-22 15:20:50 打印 字号: | |

厚德载物,雅量容人。

以南朝渐次狭窄的版图容纳阵容庞大的“南渡衣冠”绝非易事。而即使年代久远,也不难猜测,这南渡的衣冠们,一旦褪去风雅的外衣,便只露出难民的裸体。

那难民集中的营地依仗着长江天险的庇佑却也苟活了160个年头。只是这短短的一个多世纪居然经历了刘宋、南齐、萧梁和陈四个汉族政权拥挤地更替,其中最长的刘宋不过五十九年,最短的南齐仅有二十三年。巧合的是其间除了文学青年梁元帝先生以江陵为都的三年外,其余时间,都城都在建康(今南京),这四朝总称“南朝”。

追本溯源,这天堑包裹下的紧蹙面积仅仅是孙吴、东晋递减的偏安疆域,加之这两代先朝也以建康为都(孙吴时称建业,东晋、南朝称建康),史家称为“六朝”。

南朝也好,六朝也罢,所谓舟舶继路,商使交属,只是我们间隔了1500余年后,安坐于稳定的屏障中,思接千载,视通万里的平静浏览。缺乏对动乱的忧思使人不经意地忽略理智的悲悯,而真相是:这是一段异族侵袭践踏如“鲸吞”,皇位争夺变换如“传舍”,人生命运飘泊如“转蓬”的血腥时代。山寨版的禅让轻蔑地意味着:这一时代的章法只是一部关起门来的正义!

宋的开国皇帝刘裕本是破落侨民之子,是东晋末年发展起来的新兴庶族力量,以镇压疑似邪教的“五斗米教”为机,趁乱而起,于420年废掉晋帝自立,国号宋。为区别于后世赵匡胤建立的赵氏宋朝,史家常称之为“刘宋”。

刘裕出身贫寒,依靠着亡命徒式的勇猛,在大肆砍杀中,立战功,掌兵权,似乎不是难事。但在门阀之风兴盛的时代最终坐上皇帝的宝座,践行的不仅是那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镇守句章,是混混刘裕迈向名将的转折之役。当时“五斗米教”大军来袭,句章城却只是精锐士兵不足千人的小城堡,而在奉命镇守句章时,刘裕不但发挥出淋漓尽致的军事才能,更显示出卓尔不凡的将领风范。披坚执锐的刘裕始终冲锋在前,硬是将城内疲敝之兵激励为骁勇之师,多次击溃敌军。当然,有人不屑地认为城中将士的殊死斗争更多是基于求生的本能,但若要保全性命,不如投降来得简单。以伤痕累累的血肉之躯作为率先垂范,使得长期面对士族横征暴敛的军民唤醒了禁锢多年甚至近于遗忘的忠勇节义。这种精神力量的源泉叫做榜样,在这屠杀与征战将人麻木的年代,犹如火种,星星燎原。

真正可贵的是,战后的刘裕并未急不可待地搜刮民脂民膏,补充给养,他约束直属部队,与民秋毫无犯。这不是简单的政治作秀,更不是自命清高的迂腐姿态,富庶的江南地区如同军阀的钱柜一般,谁不抢掠一番扩充军需简直就是不可疗救的愚蠢。然而,这世界上有小精明,更有大聪明。善待三吴百姓理所当然地为他赢得了声望威信,也积攒了人心向背。

这份体恤即使并不单纯也是一种贫贱者的感同身受!刘裕的童年阴暗凄冷,生逢母丧,旋遭父弃,小名呼作“寄奴”。就是这曾经寄人篱下受尽白眼的平头奴子,用昔日那双打短工、掷色子的好闲游手,挥起杀人如麻的锋利长刀,用成河的血污洗净周身毛病、劣迹斑斑的穷汉躯体,在破土开疆、建功立业的时代大幕中脱胎换骨为乱世枭雄。

刘裕的野心直白地表露在穿戴变更的细节上:比如作家梅毅细心地观察到,“早年衣衫褴褛的刘裕,平灭桓玄时,九龙绣衣只是一两件小裤衩、小背心;灭南燕、平卢循后,内衣已经全部变成明黄色;定蜀地、灭刘毅、诛诸葛长安、驱司马休之以后,刘裕冠带袍袖间已经是插金边走金线遍绣金龙;待得他灭后秦归来,皇袍应是当衬服来穿,袖领之间的龙纹云影已经不用避人了。”

然而,帝王标准像中的刘裕往往被描绘成既未头戴冠冕,也未身着衮服的折扣形象,这意味着他只是区域势力的代表。即便“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一生戎马是追忆了“大丈夫生当如此”,是临摹了“彼可取而代之”!当他年方而立仗剑从军,年近花甲登基为帝时,却也不得不自称是汉高祖刘邦的后裔,仿佛顺延了早先的正统。对此,我想请今日之人不要过于苛责这种似乎令人不齿的行为,这未必出于他的本意,一切只因为他出生在一个“英雄要问出处”的年代,姓氏是比性命还要贵重的东西。

由于看到了东晋因大族屡屡兴兵反抗而致使灭亡的教训,刘裕登基后,开始减少对名门大族的倚重,用人多为贫寒出身。但这不能简单地归结或天真地理解为礼贤下士,这样的格局甚至是刘裕自己的辛酸与无奈。遥想当年“竹林七贤”中的嵇康等人连高贵的司马氏家族都看不上眼,入仕晋朝简直觉得可耻。何况门第的观念沿袭至南北朝已经深深根植于汉人的骨髓,成为天经地义的真理。名士大家根本不屑朝拜这位草根皇帝,这并不是值得骄傲的事情,放眼望去,满朝重臣皆是居功自满不识礼仪的泥腿子,让皇朝缺乏应有的贵气和必要的威仪。士族集团仍然紧紧地控制经济,掌握权力,左右政局,缺乏他们的支持,明确地意味着遭遇社会天然排斥的朝廷注定短夭——即使这样的环境并不高尚。

好在这并不高尚的时代放在我们民族几千年的文明史中考量是引人唾弃的特例。刘裕即位后,仍然不失为一位富有人情味的皇帝,他多次下诏减免赋税,与民休息,特别为了均衡贫富差距,实行了依据土地占有量多少缴税的“土断”制度。同时,减轻了东晋以来苛重的刑罚,废止了一些惨无人道的酷刑。每逢荒年,还下令各州县赈济百姓,禁止豪强封固山泽。虽然这些概况性的描述很难找到细腻的证据锁链支持,但在怀揣门第自豪感的史官笔下,令人掩袖遮鼻的刘宋王朝却有这样熠熠生辉的开国者,这让我们有理由相信他有足够的德行和能力驾驭那并不宽广,但已在南朝中居首的版图疆域。

出于对皇位的珍惜,刘裕将兵权主要交于自己的皇子,所以没重蹈东晋发生大族割据的覆辙。然而,令人始料未及的是,在规则章法荡然无存,觊觎皇位由奸贼子摇身变为有出息之时,皇族分掌兵权并没有取得捍卫家族利益的预期效果,反而种下了皇子诸王间相互猜忌仇恨、争权夺利,以至于最后相互残杀的祸根。

江山虽然来之不易却来得突然,刘氏家族既沉浸于巨大的喜悦也身处于无尽的忧虑。在这荣辱交集的碰撞中刘裕身心俱疲,仅仅做了两年多的皇帝,便因公殉职,这是公元422年的事情,对此,历史的一种表述是“刘裕卒”,另一种叫“刘裕殂”。

按照雷打不动的礼制要求,“天子死曰崩,诸侯死曰薨,大夫死曰卒,士死曰不禄,庶人死曰死”,“刘裕卒”表示刘裕虽然号称皇帝却只是大夫级别的,这不能歪曲为荒淫贪暴、穷奢极欲,比如“竟陵八友”之一的沈约在《宋书》里动情地称赞刘裕“清简寡欲,严整有法度,未尝视珠玉舆马之饰,后庭无纨纨丝竹之音”。

这也不仅仅由于原封抄袭、演技拙劣,当年蜀汉昭烈皇帝刘备先生只要有机会开口就要声明自己是中山靖王之后、景帝玄孙,对此宋代的司马光先生评价“昭烈之汉,虽云中山靖王之后,而族属疏远,不能纪其世数名位,亦犹宋高祖称楚元王后,南唐烈祖称吴王恪后,是非难辨,故不敢以光武及晋元帝为比,使得绍汉氏之遗统也”。

这更不单纯因为出身低贱、冒认皇亲,他书面移植过来的祖先汉高祖刘邦先生虽也有泼皮无赖的前身,但反抗了当时看来违制周天子的暴秦,在“横则秦王,纵则楚帝”的年代秦与楚都不再有适格的继承人,拾金而昧的刘邦先生基于无主物的占有,在坐拥天下的问题上并未因为一个“篡”字而认真苦恼过。刘裕先生则不同,在一脚踢开气数已尽的司马氏,威风凛凛地坐上绣龙墩之前,他是东晋的大将,而且曾因庶族的出身被朝廷基于赫赫功勋破格提拔,将晋帝“被禅让”似乎有些忘恩负义。但东晋对刘裕的栽培只是出于利用的角度考量,这种不带感情的倾斜性培养,只是期盼流血拼杀的武夫成为制约士族豪门的砝码,士、庶两族在械斗中重伤、死亡,长久悬空的皇权从中渔利。

如果是“刘裕殂”,情况就更不乐观,这表示分裂的版图是享有一票否决权的致命伤痕!“崩”与“殂”虽然貌似都用于君主亡逝,但一字之差能够谬之千里。“殂”字乍看生疏,但提起蜀汉丞相诸葛亮《出师表》中“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就豁然开朗起来。行百里尚且半九十,而刘宋的疆域远远小于东吴或蜀汉,这其间名分的深意如同“妈妈”与“准妈妈”不可同日而语。

这份昂扬向上的有名无实对照孱弱疲敝的两晋恐怕委屈,晋帝虽然普遍不才,但至少也曾有过短暂的大一统,所以在《通鉴》里,按照“天子之制以临之”,东晋虽偏安于东南,帝与后辞世依然称“崩”。刘宋代晋,承东晋之弊,天下莫能归一,是以“以列国之制处之”。同样是司马光的评论:“及汉室颠覆,三国鼎跱。晋氏失驭,五胡云扰。宋、魏以降,南北分治,各有国史,互相排黜,南谓北为索虏,北谓南为岛夷……此皆私己之偏辞,非大公之通论也。”

无论史家如何因为一字之差大相辩驳,毫无疑问的是,刘裕之死使整个南朝失去了最高亢豪迈的音符,铿锵的旋律随之迅速滑向狰狞的绝响。刘裕的后人,谁也不肯继承祖上的英雄气概和艰苦朴素的门风,反倒个个荒淫贪暴、穷奢极欲,连汤带水地选择性遗传了破落户的无赖本性。

其实南北朝全是这副德性,只是刘宋肇始了恶劣的先例:先辈疲于征战,无从顾及继承人的培养,后辈没有完成义务教育,又玩得太疯狂,从创业到败家,只消一眨眼的功夫。本来南北交融使得这一时期的人种基因优势互补,丰神俊朗者俯首皆是,然而“朕即国家”的无知蛮横,扩充了道德的缺失,莺飞草长、惠风和畅的千里江南被一群眉清目秀的衣冠禽兽、衣冠楚楚的男盗女娼,搅得乌烟瘴气。

刘裕之后,宋少帝、文帝相继即位。其中,文帝刘义隆在位的三十年间,是刘宋最繁荣的一段时期。其实宋文帝的建树乏善可陈,幸而中国农耕文明先天胎壮,这时的南方得到了喘息发展的空隙。然而,小有成绩使得宋文帝仓皇北顾,贸然北伐,反而被北魏太武帝率领骑兵集团大举穿插突击,短短两个月就由黄河北岸攻到了长江北岸;所幸北朝远征军将士染病者颇多,国人对此颇为怨恨,北国政治随即陷入一段混乱。从此,南北双方暂无能力发生大战,相对稳定下来。

文帝死后,宋孝武帝、宋明帝先后为帝,但他们俩都是有名的暴君,不仅对诸将疑忌,而且兄弟间相互残杀,政治高度混乱。我国台湾学者柏杨先生在《中国人史纲》里写道:“南宋(指刘宋)帝国短短60年的寿命中,共有九任皇帝,其中六任皇帝都是暴君……历史上,只有这个政权拥有这么多暴君,恰恰占全部君主的三分之二。”生活在那个水深火热的年代,是一场活生生的灾难。

最可怕的是在这肃杀嗜血的灾难中,秩序与权威缄默其口,信仰与仁爱更加荡然无存,于是英雄当然绝种!皇族之间的关系日趋紧张、日益恶化,对皇位的惴惴不安,令在位者乐此不疲地寻衅,变本加厉地残暴,滥杀骨肉演变为赶尽杀绝。在野的皇裔由表及里地耽于酒色享乐,实则只为苟活。有资格继位或篡位的宗亲诸王,在提心吊胆的权臣拥立下,砍下先帝的头颅,荣登大宝,却恶性循环般重复着骨肉残杀。

这种残暴源自合理性的怀疑与深层次的畏惧:认定刘氏子弟天然嗜血有失偏颇,宗室间并非没有任何一丝的亲伦与温情,臭名昭著的面首事件中,废帝刘子业一下子送给山阴公主刘楚玉三十个面首(即美男子,后引申为男宠)。其实,如果不是考虑到六宫粉黛的花销由国库支出,而面首的生活费需要公主的俸禄开支的话,我想废帝可能会更大方一些。而山阴公主向废帝控诉“陛下六宫万数,而妾惟驸马一人,事太不均。”之前,铺垫的关键一句却是“妾与陛下,男女虽殊,俱托体先帝。”大家既然都是先帝的骨肉,荒淫也可在血缘的保护下改头换面为讲究平均主义。

其实,废帝刘子业是暴君中的翘楚,小小年纪就浑身沾满宗室亲人的血迹,对姐姐山阴公主如此有违礼教的要求却不折不扣地大方,并不是因为具备男女平等的现代理念。狙杀男性皇裔与无辜宫女的灭绝人性,使他不断在夜幕深沉中被戕害的冤魂深深恐惧,日间的暴君往往在星夜的苍穹下被追诘为战栗的懦夫,越是害怕越是狂喊:“杀!杀!杀!”

几何学中,三角形是最稳固的结构。包括古埃及在内的文明体系得以显赫多时,无不仰仗了包含等级在内的金字塔型社会体制,即使偶有冲撞,也只是锐角和钝角的区别,塔尖的法老永远是至高无上的太阳。早在七千多年前发祥的古埃及文明其实也是以法老为核心的农耕文明。然而,法老为了保障王室血统纯正,世代实行血亲婚姻,主要形式是兄妹婚。后来,马其顿人成立托勒密王朝统治埃及也延续了该婚姻制度,甚至到了埃及艳后克里奥佩特拉荣登末代法老之前,也经由了与其弟托勒密十三世的结合。古埃及的法老中也并不缺乏改革者,但改革即使干涉到几千年的宗教信仰也从未动摇法老的婚姻制度,法老血亲婚在相当漫长的历史时期被当做是高贵和当然的,埃赫那吞打破了法老血亲婚姻传统,迎娶了叙利亚公主奈菲提提,但这位另类法老的改革以失败告终,他们的结合也随即被视为是神的惩罚,成为法律传统不可动摇的证明。

如果以现代文明进行考量,其中的遗传病学、伦理学存在多层障碍,甚至有悖于中国古代“同姓不婚”的婚姻传统。然而,我们在评价的过程中不能仅仅因现代视角而沾沾自喜,事实上诸多文明关于人类起源的神话中往往包含血亲结合,比如伏羲与女娲,再比如宙斯与赫拉。这说明在讲求基因优势与伦理道德之前,对物种、种族延续的关注是首位的。加之,彼时尼罗河流域并存着多个强大的种族势力,所谓保持王室血统纯净其实是在防范其他势力借由婚姻而进行政治干预、军事侵扰,捍卫埃及的独立。

至于山阴公主刘楚玉与废帝刘子业是否当真存在无耻淫荡的乱伦关系,我们无法获知。即使当下“穿越剧”横行,客观真实已经不复存在,法律真实也不辨真伪。无论史官如何秉笔直书,也要经历圆滑的政审方能官方出版,其他的实录即使是真的也将因触及不合政治利益的筛网,被打入野史的行伍,随着年代的久远、知情人的遗忘、亲历者的死亡纷纷灰飞烟灭,官修的版本成为千古流传的格式条款,强加给后人剪裁过的真实。我总觉得先贤之所以强调性地提示“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往往是因为发现了诸多并不连贯的史料中自相矛盾的记载,却缺乏我们当今自由、民主、宽容的环境,无法直言。

中国文化传统不但有“为尊者饰,为贤者讳”的轻描淡写,也历来有移花接木,恶其恶逆的泼墨渲染。特别是对亡国者,愚蠢、庸碌、残暴似乎都还有回旋的余地,但只要对倡导庄严肃穆的中华文明显示出存在些许乱伦的荒淫,就马上堕落得不如畜牲,理所当然地气数已尽。比如后世清庭修《明史》时用心良苦地将明朝的终结者确定为汉人李自成,对明的皇帝们巧妙地概括为顽童、道士、懒汉、木匠……明之所以暂时不亡只是因为有一群忠贞却好斗的大臣拼死力保,好不容易轮到勤勉的崇祯皇帝,却有狐疑猜忌、冤杀忠臣的缺陷,最终令人惋惜地家底败光。刨除了强烈的民族感情来讲,清朝对明朝皇室的诋毁还算客气,但仍没有逃脱诽谤歪曲亡国者的俗套。很多学者认真考据后发现,南明小朝廷的永历帝其实也是励精图治者,但经过长期坚定不移地刻画他的醉生梦死、荒淫无道,他只剩惨死的命运与亡国的冤魂。在人治的高度集权状态,帝王将相是时代命运的决定者,对他们的记载通常是逆推成败兴亡后,打破遗传学的性格、能力上的泾渭分明。唯物主义之所以被现代人尊崇,首先就在于能够坦然承认即使是圣贤伟人也有缺点、有私欲,不断章取义、不捏造歪曲,不将人一竿子打死,终归人非完人。

虽然通过面首等一系列事件可以推断山阴公主私生活放荡,但这不能作为其与胞弟存在禽兽关系的佐证。这并非平反,也不是张目,更不像一些新锐思想家招摇着“女权主义”和“性解放”的大旗,就可以随意违背伦理与廉耻。刘子业再残暴冷血缺乏人性,却也作为动物的人、社会的人活着,也需要亲伦的温暖,对男性皇族的极端防范很可能导致对没有皇位继承权的女性亲戚格外疼惜。

然而一直以来,用以认定这对同胞姐弟存在不正当关系的罪证之一是刘子业即位后,改封山阴公主为会稽长公主。我认为无论那人人好奇而我却当真不知道的真相是如何的,这条罪证却断不能成立。关于姐弟二人的底细,《宋书》笔笔在案:“孝武文穆王皇后,讳宪螈,琅邪临沂人。元嘉二十年,拜武陵王妃。生废帝、豫章王子尚、山阴公主楚玉、临淮康哀公主楚佩、皇女楚琇、康乐公主修明。”事实上山阴公主刘楚玉是孝武帝刘骏与王皇后的第一个孩子,她嫡出且居长,加之有皇族第一美人之称,自幼就得到父亲的宠爱,后来孝武帝还特地选择司空何偃之子何戢与之相配。按照东汉末年蔡邕注解的《史记·孝武本纪》:“帝女曰公主,仪比列侯。姊妹曰长公主,仪比诸侯王。”另外,《后汉书·皇后纪》也记载:“汉制,皇女皆封县公主,仪服同列侯。其尊崇者,加号长公主,仪服同蕃王。”自汉朝以后,皇帝的女儿称为公主,姐妹称为长公主,姑母为大长公主。比如西汉的馆陶长公主刘嫖,她是汉文帝有史料记载的两个女儿之一,窦后唯一的亲生女儿,汉景帝唯一的同母姐姐,同时也是汉武帝的姑母兼岳母。其封邑在馆陶县,所以历经文景武三朝的她称谓也分别经历了馆陶公主、馆陶长公主、堂邑大长公主和窦太主(按汉代母系遗风,刘嫖为窦后之女,所以称窦太主)。大约直到东汉末期,皇帝姐妹封号为长公主也由恩宠成为定规。这样说来,刘子业册封刘楚玉为会稽长公主只是按照定制改封姐姐为长公主,并将其封邑定于富庶的会稽。如果说这也是通奸的把柄、乱伦的罪证,那么历代崇高的皇帝与尊贵的公主一直是些什么玩意儿?!

第二大罪证是废帝刘子业时常和山阴公主同乘一辇,也就是经常搭乘一辆车,这固然与节能减排、倡导低碳无关,而且男女同乘在古代也确属逾越礼制,但以刘子业惊人的疑心病,与最信任的胞姐在一趟辇车上回避耳目,讨论定性谁是下一个谋反者,密议杀害诸王大臣,反而更具可能。

第三条罪状是废帝刘子业经常与山阴公主一起嬉戏。请大家注意,刘子业与亲姐妹的关系非常融洽,其实,废帝刘子业对自己的胞弟豫章王刘子尚也是疼爱关心的。他的冷酷更多指向的是可能怀有不臣之心的宗亲,小皇帝有时也聚集其他皇族子弟搞搞骑射娱乐活动,但往往中途变调,陡然变脸,喊打喊杀,恫吓警告不要动非分之想。我不知道诸位年幼时会不会与自己的兄弟姐妹玩耍,会不会有追逐打闹,但我想诸位也必想知道这些乱伦与否。

465年,废帝因梦见被他杀害的宫女而受惊,与其姊会稽长公主一起至竹林堂射鬼,刘彧趁此时将荒淫无道的废帝杀死,即位为明帝。翌日,以皇太后路惠男的名义下令:“豫章王刘子尚个性顽劣,穷凶恶极,悖行天理;会稽长公主刘楚玉纵欲淫乱,私藏男宠,毫无人伦之道可言。现在,可以赐他们两人在自宅自尽。”姊弟遂自尽死,刘子业时年十六岁。山阴公主年龄不详,而其夫何戢当时不到二十岁,推算公主亡年也仅十八、九岁而已。其实,到死时,他们也都只是孩子的年纪,还会在脆弱无助时首先想到母亲。

韩国影片《王的男人》曾因花样美男李俊基成功塑造了燕山君时期的艺人孔吉而名噪一时,这段讲述王与优伶之间爱恨交织的故事中,最感动我的情节却是杀人如麻的燕山君在酒醉后痛苦喃喃道“妈妈”。

燕山君李隆是李氏朝鲜第十代君主,也是朝鲜历史上第一位废君。他的生母废妃尹氏是成宗的第二任王后,在燕山君五岁时因“妒忌且没有悔改”的罪名被废赐死。据称,尹氏忌妒心异常强烈,不但杀害与成宗有关系的宫女,还弄伤成宗脸部,因而被废。当时朝鲜社会分层极端硬化,对两班贵族出身的强调不容置喙。尹氏出身庶民,无所依傍,单凭美貌生子登上正妃的位置,反而拨响了被毒杀的弦音。“以色侍君岂能长久”?!后宫如云的美女也并不安分,她们以美艳、才情、家世……时时挑逗王的神经,挑战王后的位置。这一切令缺乏家学教化的她分外焦躁恐惧,于是,炙热的爱情化作燃烧的妒火。她并非不知道失宠后的命运将会如何,但她不知道应该以什么来掌控制衡,只好泼妇般哭闹撒野。

从小的遭遇让燕山君的性格充满乖张暴戾:父王的严酷,母亲莫名其妙的过早离世,大臣们啰嗦的建议和背叛,都让他烦恼、愤恨、残暴。他虽贵为国君,却一直在尔虞我诈、争权夺势的压抑氛围中长大,在冷酷威严的外表下,深藏着一颗敏感脆弱的心灵。但庙堂之上,宫闱之中,他暗藏于心的孤独和伤痛谁能理解,谁敢触摸?

种种别出心裁的倒行逆施焖烧着他内心的孤独和扭曲,他疯狂地否定儒家礼法制度,更抛弃践踏曾经信仰的佛教。他屡兴士祸,大肆清洗滥杀与生母尹氏案件相关之人,为了镇压朝臣,制定寸斩、炮烙、拆胸、碎骨飘风等酷刑。甚至将成均馆(最高教育机关“国子监”)、圆觉寺改为妓院。母亲惨死的真相令他对儒学的哲理与佛学的真谛彻底失望,既然经典的伦理与轮回的教义只是蒙蔽世人的谎言,那么庄矜的夫子与寡欲的僧侣也只不过是道貌岸然的下流嫖客。人的背叛会造成心灵的创伤,而道德教育体系的崩溃将引发信仰的覆灭,后者的贻害往往无法估算。

黑白混淆,乾坤颠倒,朝臣们皆怪他残暴不仁,荒淫无道,宠伶人,溺声色,违伦理,乱纲常,最终由恐惧转为愤恨,决定举事。燕山君退位后被流放到江华岛,两个月后被赐死,终年三十。因以暴君身份被废,所以没有庙号、尊号、谥号、陵名。

朝鲜史书评价燕山君其人“悖恶”,但惹人费解的是这个被描述为极恶无道、冷酷无情的君主却未对抚养他长大的贞显王后和异母弟晋城大君(即后来的中宗)下毒手。其实,在得知母亲惨死真相之前,他的成色更多的是性格粗暴,他以为让自己沉沦在欲望中能够暂时遗忘尘世的孤寂和冷漠,企图在痴迷杀人的游戏中寻找心灵释放的出口,填充信仰的裂谷,但他无法言说的痛楚并未也无法因极端残酷的表达而得到抚慰。

尹氏没有悔改的妒嫉只是后宫处心积虑的告发与国王色衰爱弛的判断,燕山君没有消歇的复仇恰恰是将高高在上的身份符号还原成简单的人而已,只是这些人在焦急、孤独、绝望中不断失去善良、宽和、温暖,渐渐立地成魔。如果可以重新选择,我不知道尹氏会不会低沉地佯装,燕山君会不会极端地复仇,但我相信,燕山君仍然会为母亲正名,很简单——“因为她是我的妈妈”。

不得不想,为母亲正名是否契合孝道伦常?为母亲按照佛教仪式招魂是否符合宗教教义?作为一国之君不能为母报仇是否合乎王道?很多时候,无法解答的懵懂是这个世界的癫狂,也是这个世界的荒唐。然而,如果我们不能保持这份对暴君的宽严相济,就无从谈及公正的判断,至阴至阳从来不是法律人应有的良心。

《周易》上说:“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缺德造孽,必损阳寿阴德。其实,暴君固然可憎,但如果被描绘得单一完全反而是失败的刻画。备受尊崇的日本能乐大师在选择珍贵的能面(一般仅有主角才能佩戴的假面)时,首先淘汰的就是那些呆板的极善极恶,因为这样的形象即使再精美,也无法说服自己,更无法感动世人,兼有悲哀与微笑两种截然相反的表情正是能面的独特之处。“恶魔的眼角也有一滴善的眼泪”的哲学领悟扩大了悲喜兼备的天地空间。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本是说天地无所偏私,任由万物生长。然而,没有稳定,无视秩序,使得从帝王到草民没有一刻消停,究竟是天子还是野种,究竟是铁腕还是变态,究竟是捍卫还是嗜血?这一时期的皇帝人人自危,却又不能真正掌控局面。怀柔容易被当做软弱,滥杀又会丧失人心,根基与能力还来不及长成,舆论也尚未从篡汉的混乱中苏醒,不断更新的帝王还来不及被认同就被清理出局。皇位早已失去天子的威仪,正统与否谁还顾及?!当所有的秩序、规则、价值都纷纷毁灭之后,连天父地母也无所仁爱了。本分生活便不再具有意义。人们不再信仰天伦常理,只膜拜投机的奇迹。觊觎的眯眯色眼恨不得登时化作蜥蜴般粘刺的长舌,舔舐皇冠流淌出的琥珀色蜜血。

耗时十年的特洛伊之战流血成河,死伤无数,最终奥德修斯献出木马计而使希腊联军获胜。以足智多谋著称的奥德修斯本是伊塔刻王,英雄在战后本欲返乡,他拥有诸神的厚爱,更深得智慧女神雅典娜的赏识,却无意中得罪海神波塞冬而被迫又在海上漂流十年。当他受尽磨难返回故土时,等待他的并不是对凯旋英雄的热情欢迎,因为长久的离开与杳无音信,而被传言死亡。一大群横暴的贵族为了得到他的王位与美貌的妻子佩涅洛佩,占据了他的王宫,大肆挥霍他的财产。奥德修斯装作乞丐,进入王宫,设法同儿子忒勒马科斯一起杀死所有无礼的求婚者,全家重新团圆。

在史诗中,奥德修斯离开家乡前后长达二十年之久。在这二十年中,无论发生什么也无论什么都不发生,这对倔强的夫妻始终坚持,一个坚持回家,一个坚持等待。这两种坚持相比,我相信大多数人会认为佩涅洛佩的处境更为艰辛,奥德修斯返航时虽然屡遭海神的阻挠,但毕竟有战胜海妖、怪兽的胜利奇遇,有过与女神喀尔刻、卡吕普索似是而非的浪漫缱绻。佩涅洛佩则不同,令人伤心的谣言成为求婚者纠缠她的可耻理由,二十年毫无安慰与鼓励的岁月中,既要忍耐这帮人欺逼她的儿子,糟损她的家院,吃耗她的财产,又要保持美丽、信心与尊严。

在等待期间,佩涅洛佩曾想出一个拖延时间的办法,她声称要为公公织一件寿衣,织好后便决定嫁与何人。她白天织,晚上拆,寿衣始终没有织好,就这样拖延了三年。后来真相被一个婢女泄露,但是,求婚者们并没有恼怒与追究,最终不了了之。这证明她除了拥有被时光格外眷顾的容颜,更以并不亚于奥德修斯的智慧与专注的操守,赢得了并不单纯爱慕她的求婚者集体的敬意。

现实中有个女人比神话中的佩涅洛佩还多等了一年,她是缅甸自由民主的象征昂山素姬,缅甸独立运动领袖昂山将军之女,曾被誉为亚洲最美丽的女人。昂山素姬是港澳的译法,大陆翻译为昂山素季,因为她经常以雪白衣衫圣徒般出现,我更偏爱素姬的称呼。

1990年,她带领民主联盟赢得大选的胜利,但选举结果被军政府作废,还被扣上了煽动骚乱的罪名,在二十一年中断断续续地被软禁于寓所中长达十五年。弱质的妇女,酷悍的政治,是怪诞的配对,却反衬出这些国家道路的坎坷,独立却不太平,温饱却仍艰辛。社会悲剧的根源在于极权主义是一种建立在敬畏、恐怖和暴力基础上的系统。一个长时间生活在这个系统中的人会不知不觉成为其一部分。恐惧是阴险的,它很容易使一个人将恐惧当作自己生活的一部分,当作存在的一部分,而成为一种习惯。我们并不缺少发展所需要的科学与技术,但我们内心深处依然缺少一种真正温暖的感觉。

软禁她、看管她、监视她的人未必不喜欢她,但昂山素姬一开始就拒绝了缅甸军政府将她驱逐出境而获自由的条件,这个堪称完美的囚徒坚信:“对一个人或者一个国家而言,最了不起的天赋是无畏——不是全然的血气之勇,而是打从心中没有恐惧。”

香港大学曾赠送她书法作品,上书“如莲萼在水”。她不是插花,所以即便根植污泥,也有自己独立的灵魂。在国际社会的压力下,昂山素姬于2010年11月13日软禁期满获释。生涩的民主并非万能,但内心的平静,令最严重的挫折也不能干扰她,纯净的形象、坚毅的精神足以凝聚世俗松散的物质。1991年昂山素姬获得诺贝尔和平奖,她的儿子带她答词:“人的精神能够超越他自然属性的瑕疵”。

这种超越并不等于克服,当我们翻回来看,无论皇室骨肉相残还是权臣专权篡逆,都源于一种对生命的恐惧。这种恐惧告诉我们:人性有时会在个体上甚至群体上泯灭,但不等于在世间真正失去。只是在那些动乱的过渡年代,基于成年、基于富贵、基于性命,就特别容易孳生对父母叔伯、兄弟子侄大肆屠杀。人字既是由一撇一捺支撑,也就当然包含着真与假的对峙,存在着善与恶的抗战,容让着美与丑的互搏。极善为佛,极恶为魔,我们都是既不极善也不极恶的无极之人,却在极端限定的行距中失魂游走,不断震荡,伺机偏移,在乐观舒缓中持续释放真善美,也可在压抑变态下瞬间爆发假恶丑。

在这步态各异的无疆行走中,步步生莲者踩踏出王朝暴戾奢靡的短夭,万马奔腾者虚掩着禁欲者苍白伪善的长寿。贵贱缘何殊途,生死岂由天命?既然参不透、说不通、挣不脱,就让我们对堂虚无之果,在真理的花雨下一场一场地忘情辩驳……

责任编辑:宗平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