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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洪洞,我跌进了大槐树的浓荫里…作者:柳含烟
作者:柳含烟   发布时间:2019-05-28 15:50:53 打印 字号: | |

一棵树站在大地上,伫立成一片风景。

600年前,洪洞大槐树下,经历史上规模最大的迁徙,烙印在人们的记忆里,风吹不散,叶落有痕。祖先怀揣记忆远走异乡。眼看要像流水般翩然逝去,又总是在不经意的夜晚凸显出来,一树槐花与一豆跳动的灯花,比试着谁开放得更热烈。

世事变化,记忆中的大槐树,在隐藏,又在凸显,从不曾消失,连同树上的老鹳窝,是故乡留给每个迁徙人的最后风景,渐渐地,变成了抚慰心灵的思念图腾,穿越时空,顽强的成为基因的一部分,血液里流淌着故事,让一代又一代人记住它,并向它膜拜顶礼。

在洪洞,曾经的生活细节,像柔软的阳光,被浓郁的树叶筛得支离破碎,而生命中残缺的部分,却被身着明朝服装的现代人,以大槐树为背景,演绎着600年前柔肠寸断、骨肉分别情景剧。是错觉吗?几近真实地再版,让时间退回到几个世纪之前。我分明嗅到飞扬的黄土味道。

广济寺香火鼎盛。客人念念不忘的第一代大槐树,在清顺治八年汾河发大水时,被洪水冲毁,而由第一代大槐树根系孳生的第二代、由第二代根系孳生的第三代槐树,也历经数百年,饱经沧桑,郁郁的树冠,华盖般撑出阴凉。

根脉所系,生命绵延,大自然轮回造化,暗合了东方人世代繁衍的观念,两者交相纠缠,让人感受生生不息的生命和源源不绝的生存。循着根系的脉络寻找祖先不停奔波的轨迹,以及远离乡土重新认识天下的过程。在后来的生活中,他们父传子,子传孙,子子孙孙传下去,说起老家自然会提起山西,提起大槐树,提起老鹳窝。 

大槐树下,祖先当年出发的地方,黄土一年一年的覆盖,脚下的土地仍能传递出岁月深处苍凉的气息,他们的脚步或颤抖,或迟疑,离故乡越来越远,身如飘萍,向中原或更偏远的地方漫延,到陌生的地方安身立命。

洪洞古县,地处晋南,凭借古驿道,北通幽燕,东连齐鲁,南达秦蜀,西抵河陇。汾河水终年喧腾,不知疲倦。广济寺院落宽展,可容数千人,寺旁汉槐,树身数围,荫蔽数亩,既是永久性的标志,也是避暑纳凉的好地方。禅院的宁静,在明洪武六年(1373年)随着第一批移民的到来被打破,到永乐十七年(1417年),50年间,移民18次,前后人数达100万人以上,881个姓氏,分布北京、天津、河北、河南、山东、安徽等18个省(市),500多个县。

古老的语言、习俗、手艺、饮食习惯,一次又一次地传播出去,在陌生的环境,与陌生的人群相互交流、融合,形成了新的具有地域特色的世俗文化。

尘埃落定。祖先的原乡,让子孙们郁结浓浓的乡愁。

清明,在寻根的队伍中,我在槐树下孑孓而行,积郁在心头的的寂寞,云烟一样的飘散。

洪洞的山水与情怀,洪洞人的执著与热情,让我在大槐树下找到汇合点,彼此契合,彼此认同。

“是洪洞的景大启唤醒了人们的怀乡意识,”导游指着一座碑亭对我说:“自从他在这里立下这块碑,上书‘古大槐树处’,大槐树便成了人们永远解不开的一个心结。”

碑上的书法古朴、苍劲,透出儒家文化的气息。

景大启,洪洞贾村人,宦游山东时,常常听到当地人说起他们的祖先是从大槐树下迁来,而山西洪洞正是他的出生地。民国二年告老还乡,抑制不住内心对家乡的崇敬,与同乡刘子林联手募赀竖石,以志遗迹。

碑旁筑茶室数间,供寻根问祖者小憩、品啜,楣匾上书“饮水思源”,与碑坊雕刻的“誉延嘉树”、“荫庇群生”让寻根人抚今追昔,感念祖宗恩泽。根是树的魂,树死根不死,根死魂不散。香茗一盏,吸一口浓荫,树上的鹳鸟,不改苍凉的声音。

明初迁民,走的都是百姓子民,史官偏颇,记载寥寥,几笔带过。百万人的大迁徙不可能像秋天里的一片落叶,轻易飘落,不留声息。几段文字,如草蛇灰线,明里暗里,散落着蛛丝马迹,历史谜团。毕竟大槐树立在那里,族谱、家谱在坊间流传,口口相传的历史从没断线。景大启亲撰《古大槐树志》,刊印流布。黄土掩埋数百年的迁民足迹,重新显露出来。鼎沸的人声,官兵的呵斥,迁民的哭别,卷土重来,冲击人的耳鼓。

历史流动了起来,就像流动的汾河水,泛起层层白浪。

朱元璋一统中原,徐达率兵攻入元大都,又追到上都开平,再追到应昌,空空大漠,落日浑圆,元顺帝妥欢帖木儿已然无力回天,从里到外,元朝这座大厦轰然倒塌。

烽火连年,元军对农民军所在地“拔其地,屠其城”,使中原百姓十亡七八,莽莽中原,饿殍盈途,少有人烟,土地撂荒。

凭借地理的险要,晋人却独守唐魏遗风,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气定神闲,乐业安居。日明月朗,汾河水、霍泉水滋润沃野,庄稼一茬一茬种,粮食一茬一茬收。荷香满塘,银鱼乍现,一派江南风光。好山好水聚来人气,为避战乱,人们从各地迁居过来,悉心耕耘,繁衍生息,不问世外沧桑。

一家一户日日为安宁打算。大国一统,朱元璋何尝不想长治久安?得中原者得天下,中原沃野,百般凋零,中原乏人,天平失衡,伤的是国家的命脉。他向众臣降旨:“丧乱之后,中原草莽,人民稀少,所谓田野辟,户口增,此正中原之急务。”他效法汉武帝、曹操的屯田之法。将士兵组织起来展开军屯。移百姓子民于中原,开荒垦田,进行民屯。要移民,他眼睛盯上了山西这块富庶的地方,以太原、平阳二府,泽、潞、辽、沁、汾五州之人,按四口之家留一,六口之家留二,八口之家留三的比例向中原移民。

晨钟暮鼓,梵音低回的广济寺,唐贞观二年始建,数百年里,独享晋南宁静安谧。古汉槐,树冠相叠,枝柯交错,浓绿如云。五月花开,香飘数里。粗大的树干镂刻着岁月的皱纹。老鹳在枝叶间搭窝建窠,日落还巢,静听晚课诵经。

迁徙开始了。人们迢迢而来,在大槐树下聚集,再迢迢赶往陌生地方。一片叶落,有大地接着,而那个陌生的地方,是否能承接得住他们的身体和灵魂?一样的天空,不一样的土地,隔山隔川,隔断了老屋、家什,隔断了欢笑、喜悦和温情,也隔断了血脉亲情。背负“父母在,不远游”的名声,心揣“忠厚传家,诗书继世”的千年古训远走他乡,迈出第一步,命运和未来陌生的地方紧紧地融为了一体。

走还是留?人到大槐树下没了半分退路。登记造册,领取凭照川资,编入遣送队伍,一一做下来。将领出发的命令一发出,整个队伍俄顷大乱。送行的人不顾一切地拥上来,和将要远行的家人抱着哭成一团。同行的弟兄,不能遣送到同一个地方,不经合计,把一口铁锅打碎,各执一角,日后持此相认,即便等不到那一天,一代一代传下去,子孙们会彼此相认。

包一包大槐树下的黄土,灌一罐汾河水,揣几片槐树叶,移走几棵槐树苗。一缕乡情,几分牵挂,眼睛看得到,手里摸得到,心里才踏实。老鹳每天都有归巢时,此番离乡,莫问归期。认命,走吧。

走吧,迈出一步,离故乡就远一尺。回眸再看,地平线上那棵大槐树和树上隐隐绰绰的老鹳窝成为最后的望乡。

繁琐的迁徙过程,也会让官兵头疼。为迎合百姓不愿迁徙的心理,他们到四乡贴出告示,佯称凡三日内到大槐树来登记注册的人,一律不迁,不到者随时听候。消息一出,百姓雀跃。故土难离,老天开恩,扶老携幼,有说有笑,三日内大槐树下聚了万余人。人声鼎沸,吵得老鹳都无法回巢。将领一声令下,兵士们从外围蜂拥过来,将人群死死围住。人们听到的指令竟是:凡来者,无论老幼,均在迁徙之列,即刻迁走,不得有误!

灾难降临的太快,还没等反应过来,心头的喜悦一冲而散。笑声变成哭声,声震四野。人被一一绑缚着,编组造册,分成各路,踏上了征程。人散后,广济寺重又恢复了平静。

槐树,一季花开,一季凋零。

人间故事,一场谢幕,一场上演。

旅途漫漫。心事重重的人逐一上路。

“报告,把手解开,我要方便。”一个人向士兵请求。士兵照做了,由他方便。朝夕相处,这句话简化成“解手”,队伍里不时传来“解手”的声音,听到喊声,士兵心领神会,一次次解开绳索。

特殊的语境,诞生了特殊的语言,普及开来,流传下去,600年的时间里,含义没变,今天的人们几乎天天重复着祖先创造的语言。

“如果你是迁民的后裔,凭着你身体的某些特征就能从这里找到祖先。”导游盯着我的双脚开玩笑地说:“俗话说‘谁是古树迁来人,脱履小趾验甲形’,当年,为了防止迁民中途逃跑,临行前,士兵会用刀在每人的小趾甲上割一刀,割成两瓣,做个记号,有这个记号,跑了也会被抓回来。这个标记,一代一代遗传下来,就形成了复形。不信,脱鞋试试看?”

趾甲复形说流传很广,它是与心灵伤痛并存的肉体伤痛。这种伤痛潜伏在人们的身体里,形成基因密码,被一代又一代人复制下来,传递着遥远的信息,信息苏醒时,就会来到大槐树下纪念祖先。来不了,也会打发一个梦回去,守在树荫里,消解盘踞在心头的冗长的乡愁。

京剧《玉堂春》,“越思越想越伤情,洪洞县里没好人”,两句唱词,没有惹恼洪洞人,反而让洪洞县名扬四海。洪洞人永远有着侠义豪爽,慷慨大方,强悍耿直,幽默善良,同情弱者的性格。

我在大槐树下刻意流连,有意去寻找当地人身上的性格特征,并以我的家乡天津人作比较,悉心留意,两个地方的人竟有着相同或类似的性格特征。

迁徙,奠定了天津这座城市。移民,给这座城市聚来人脉。“天津户籍最早者,大率由永乐迁来。”一座有根脉的城市,一座600年的城市,斗转星移,风雨沧桑,人们依然口口相传着大槐树、老鹳窝,还有燕王扫北。

“靖难之役”常被人们呼成“燕王扫北”。朱棣与侄子争夺皇位的战役,又一次重创中原。朱棣心中也有柔软的一面,渡御河南下一役,取得皇位,好的兆头正是从直沽的三岔河口开始的。念念不忘龙兴之地,念念不忘藏风聚气三岔口,取得皇位后,在这里设卫,钦赐“天津”。漕粮督运,移都北京,需要大批的人守住首都的门户。以三岔河口为原点,移民向四方散播开去。

吴歌柔软。江淮人乘舟顺水北上。

山西洪洞人,绕过山道,踏上土路。用双脚丈量着土地,黄尘随着行进弥漫开来。一路向东。

十几人的队伍,遇上几十人的队伍,彼此用乡音打着招呼,又各自默默地走着自己的路,奔向各自的目的地。天黑之前,再走上几里,月亮爬上来,找个山坡或或干脆在路边宿营。鼾声打破空寂。星光灿烂,总会有人眨动双眼,在漆黑的夜里失眠。

没有人逃跑。一根长长的绳子,在出发时一一将人们绑在一起,青壮年双手背后捆住双臂,女人、小孩捆住一只胳膊,一字长蛇,走一起走,停一块停,露宿时也不会解开。

失去自由的迁徙,队伍走得很慢,毕竟奔赴一个陌生的地方,在一步一步的行走中,慢慢消解挥之不去的思乡之痛,慢慢地构想未来生活的蓝图,慢慢地思索是否还会有倦鸟知归的可能。

日日厮守,一根绳索无法把大家分开,命运也被绳索牢牢系在一起。在不远的将来,停止跋涉,一行人会永远聚在一起,聚成村落,一起耕耘,一同沟通,世世代代做好乡亲、好邻居。

陌生的土地,迎来陌生的主人。花开花谢,大地温存。

岁月中的海河,一头挽住大海,一头牵定大运河。与中原的其他地方相比,天津平原并不肥沃。西汉末年(公元前47年),一场大规模的海侵袭击了天津平原,海水吞噬了这片土地,多年后海水退去,沃壤不现,千年少有人烟。

绳索解了,脚落在地上,心还悬着。抬眼四顾,杂草丛生,野风呼号。从洪洞到这里1500里的路程,一步一步挪过来,无法再一步一步挪回去。

河流纵横,有鱼可捉;泥土斥卤,有盐可晒;野雁群飞,张网可捕,没有什么不能叫人活下来。断了回家的念想,几户人家聚成一个村落。有家才能安身立命,上风上水宜建宅舍。坐北朝南,抢阳通风,利出行,宜子孙。种一棵槐树,五月槐花开,弥漫着家乡的味道,寄托着怅惘的、无处安放的乡愁,这乡愁一路延续下去,在血液里蛰伏下来,等待一个契机,被子孙唤醒。

给村子起一个名字,用姓氏打头,或依环境入名,如初民的命名式中,有着祖先最初的那一种天真和好奇,洋溢着喜欢,然而又非常镇定,名字叫响了,就能永远延续下去。

挖去蒺藜,撅断芦根,焚烧野草,深翻土地,将生土晒成熟土,秧苗扎根,庄稼茁壮,秋天,老天会补偿人一年的辛苦。人与植物和谐相处,祖先与植物之间血脉相通,气息相通,空气似乎染成了绿色,人们呼吸均匀,眼睛明亮。物物有时,时时有序,每个时节有每个时节该做的事,草长莺飞,打渔狩猎,酿酒欢宴,都有其该沿寻的理路,有笃定,心中就会洋溢丰盛充实的喜悦。

一缕炊烟升空,家就在这儿,角角落落都散发着人间烟火的气息。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心中有情,脑中有思,必先腹中有物。一日三餐,还是沿袭晋人的叫法:早晌饭,晌午饭,后晌饭。后辈沿袭了喜食面食、豆腐的习惯。独流老醋堪比山西陈醋的酸度。

踏出一条路,通往邻村或更远的地方,人做不到鸡犬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给别人图方便,自己也留了方便,儿女亲家来回会多走上几趟,圆了一段好姻缘。

迁徙的脚步永远不会停下来,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子民,把故土难离的情结一次又一次地传递过来,一个村庄多了几户人家,多了几个姓氏,会多一份包容,多一份力量。

天地人和,依天时安排劳作,敬人,法天,遵循四季节令规律,简单生活,心灵踏实,一步一步顺着天地万物的秩序走下去。岁月绵延,生命代谢,儿孙的笑脸在眼眸中慢慢沉淀。

是人的力量,改变着自然,改变着生活,也改变着一代有一代人的命运。绵绵600年,海河水未断流,生命在延续,我们的血脉里保留住了祖先的全部的DNA

600年,草绿了600回,槐花开过600回,祖先的大槐树情结还将传递下去:

问咱老家在何处,山西洪洞大槐树。

老家名字叫什么,山西洪洞老鹳窝。

一座城市,一村一屯。从明永乐年开始,不管来的是江淮人,还是山西人,彼此把各自的乡音融合在一起,把生命中的血液融在了一起,用双手改变土地的命运,也改变一座城市的命运。子孙不离不弃,新移民又踏响新的足音。海河水养人。一方水土,一种精神。

移民的后辈,把祖先的异乡当成自己的故乡,顽强拼搏,自强不息,不停地创造着佳绩。

600年,矗立起的大都市。她是大地的奇迹,也是人的奇迹。

一座移民的城市,一座有根脉的城市,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一水一岸,无时不在发出锵锵的历史回音。

责任编辑:宗平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