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张北县城住下的那个晚上,我坦言次日要到元中都去看一看,坝上的几位朋友都很率真,一提到元中都,他们似乎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几杯“草原白”下肚,争先恐后向我讲述元中都遗址旧日传闻。
这些传闻,在这里发酵的时间很长远,一代一代流传至今。
早年间,没有人知道这座废墟的历史,一些胆大的人相继搬过来居住,可没过多长时间,一户接一户又都搬走了,诡异传闻流传开来,说有的人睡到半夜,远远的传来马蹄声,接着,战鼓齐鸣,杀声震天,兵戈相碰,千军万马潮水般涌来,熟睡的人出门观看,只见月弯如钩,蚂蚱的蹦跳声清晰可闻,顿时吓出一身冷汗。还有的人,好好的睡在炕上,转天清早,竟发现赤身裸体躺在草甸上,被别人嘲笑着。闹鬼的事件,接连发生,没有人敢再靠近这个地方。白天里,牧羊人来这里牧羊,眼见太阳要落山了,急急地把羊群赶走,生怕发生不测。文革期间兴修水利,从废墟中挖出螭首和石条准备运往工地上去,可刚把螭首搬上车,螭首无故从车上滑下来,砸断了人的双腿,有人说螭首通神,碰不得,石条一块一块运走了,螭首又都弃在泥土中。
在没有确定这里是元中都遗址之前,数百年的时间里,每到夏季,黑云过境,大雨冲刷残垣,地上会淌出神秘的白浆,天晴后,白茫茫的一片,人们管这片废墟叫白城子。有人言之凿凿地说,这里曾经是辽代羊群交易的地方,以讹传讹,又称这里为北羊城。更因为常有匪夷所思的事情发生,鬼神出没,扰乱百姓,坊间戏称鬼城。
现在,经出土发掘,被确定为元中都,谜团已解开,历史真相显现出来,这些传闻,只会给初访者带来无尽的想象。
第二天一早,一刻钟的车程,我们就来到了这片神秘的元中都遗址。
坝上草原,天蓝的深邃,白云悠闲,一副不关人间苍沧桑的样子。秋风带来寒意,衰草凄凄,寂寞从各个角落袭来。
少量的遗址被清理出来,暴露出些许的历史痕迹,大多的地方,都被野草占领。城墙破败不堪,瓦砾细碎,脚踩上去,发出吱吱的声响。空中传来低鸣的风声,让空旷的遗址更显空旷,身在其中,不产生幻觉才是怪事,难怪一则则诡异传闻,会不胫而走,冲击人的耳膜。
700年,残垣断瓦,荒烟蔓草,地远人稀,让人集体失忆。
站在一处高高的平台上,周围的景物尽收眼底。天似穹隆,城做正方,数十个大大小小被枯草掩盖的土包以平台为中心,对称排列,这里是当年的皇宫大殿,帝王在此君临天下,日理万机,迎来送往,杀伐决断,指点江山该是何等的气魄!
一座恢弘的宫殿,一座壮丽的都城,竟如昙花一般,灿烂开放,瞬间,又悄然闭合?草丛中,随处散落着建筑瓦砾,它们曾经是这座都城的一部分,破碎,成为它们的最终宿命。
大元盛世,元大都光芒四射,元上都咄咄逼人,在荒凉的张北草原,又一座都城横空出世,它灵光乍现,又死无声息,究竟发生了什么?《元史》草草记录下这样一段文字:“建行宫于旺兀察都之地,立宫阙为中都。”文字简约,无波无澜,而文字背后,一桩大事件的发生,改变了坝上草原的命运。
从这里起步,向南不远的地方,有一座山形的天然屏障------野狐岭。当年,成吉思汗运筹帷幄,跃马扬鞭,以不足十万兵力,钳形夹击,大破金军四十万,野狐岭大捷,注定了大金王朝的灭亡。野狐岭,是通向农耕中原的门户,兵家必争之地,这次大捷,犹如脉管里的血浆,一代又一代,在他子孙们的身体里淌动。
1307年元月,孛儿只斤海山率三路大军从漠北出发挥师南下,一路旌旗招展,士气高昂,此行不是决战沙场,出生入死,将军队驻扎在这里,仰望前方的野狐岭,触景生情,仰仗先祖成吉思汗在野狐岭立下的神威,海山想要建立自己的丰功伟绩,他勒缰傲视,遥望大都,要与身在大都的母亲和弟弟进行一番较量,震慑对方。母亲单方将皇位传给弟弟,对他是极大的侮辱,他要让母亲痛悔当初的错误,逼弟弟将皇帝的宝座拱手相让。
他赢了,赢得了皇位,成了武宗皇帝。
27岁,踌躇满志的他,完全有时间策划未来,心比天高,他也想要建立比先祖更卓越的功勋。然而,登基后的第十天,出乎所有人的想象,他竟下旨在坝上草原修建一座新的都城。
为什么这样做,是想借成吉思汗野狐岭大捷彰显自己的武功?是效法元世祖忽必烈建都立威,更新政治环境?还是因窃取皇位,怕遭人觊觎,有意回避母亲和弟弟及众大臣的目光,摆脱旧势力的羁绊?总之,只有他自己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
圣旨难违。十冬腊月,白雪覆盖的莽原,成千上万的军队和能工巧匠向这片草原集结,旌旗蔽日,锵锵的凿石之声连成一片,号子声此起彼伏,只有到了夜里,点起堆堆篝火,苍凉的蒙古长调,悠悠的马头琴声,才能让人解除一天的疲乏。
汉白玉大理石从很远的地方运来,天冷,手摸上去,几乎要粘去手上的皮肤。鏨声铿锵,火花飞溅,渐渐地,石头仿佛被凿击出了生命。螭,传说中的蛟龙,卷鼻,张口露齿,圆睁怒目。石螭首,庄严生动,象征着皇家的威仪。精湛的雕刻技艺,让神兽从石中复活。直到700年后,剥去厚厚的黄土,重见天日,它们依然神态威猛,气度非凡,传递出皇家奢华的讯息。
宏伟的宫殿,在第二年夏天落成。海山心满意足了。但他不会想到,他可以花大量的金钱建造都城,百姓却穷的连草窝都盖不起了。连年的天灾人祸,消磨了他的意志,他开始耽于淫乐,酗酒过度,身染重病,三年后,刚满31岁的海山,已无力肩扛国家的重任,猝死于元大都玉德殿。
这回该轮到弟弟爱育黎拔力八达出手了,反攻倒算,诛杀老臣,血腥的报复让人人自危,就在海山死后的第12天,新皇帝将矛头直指这座新的都城,断然下令“罢城中都”,撤销了所有相关机构,中都的兴建就这此匆匆结束,他没有下令即刻拆毁,降格为行宫之用,算是给这座都城留了点颜面。
没了人的气息,中都变得异常冷清。文宗时期,在中都,又因争夺皇位发生在酒中投毒事件,开始传出这里鬼气太重,阴魂不散,没有人敢在这里落脚,金碧辉煌的大殿,灰尘布满所有角落,野狐随意出没。草顺着城墙长了出来。路过的人,唯恐避之不及,回头望望,低头迅速离开这里。一座荒城,孤单的突立在草原上。
20年后,与大元结下深仇大恨的红巾军,一路北上,远途奔袭,一把大火,元中都轰然倒塌,化为一片废墟。
一阵喧嚣,重归“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草原。
泥土复归泥土,泥土哺育了野草,绿了黄,黄了绿。又如火化后的遗骨,石头被保留下来,葬于黄土间。螭首,霸气冲天,出土后,什么也不说,对历史永远保持缄默。
大汗断梦,天阙遗墟。假如元武宗海山不好大喜功突发奇想在莽原上建立都城,假如他不贪于酒色在皇位上多待些年,假如他的弟弟仁宗不“罢城中都”,假如红巾军不用火烧城池的形式化解仇恨……元帝国会怎样?元中都会怎样?历史容不得假设,更不会时光倒流。
世间,化解仇恨的最后一招,便是用火去毁灭。仇恨随火苗升腾而升腾,仇恨又因火苗的熄灭深埋地下,让平静归于平静,让莽原复归莽原。
岁月的空间里,有的城池历经战火,能浴火重生,屡毁屡建,有的城池,一经火焚,毁灭而无法重建,如草原上的元上都、元中都,一片废墟,野花摇曳,深仇大恨随之土崩瓦解。
荒凉,挡不住的荒凉。荒凉之中,我却看到了平等,平静的废墟比辉煌的宫殿更接近自然,离散的瓦砾比固若金汤的城池更利于野草的疯长,战火之后的平等,是一种湮灭后的平等,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平等。风吹残垣,野草为伴,万物平衡。
大梦已醒,日后,再也不会有惊悚的传闻发生了。
站在废墟前,我又能说什么,唏嘘,悲伤,叹惋,嬉笑,讥讽,不如不说出来,默默地叩问自己。
一只草原鹰在天空盘旋,翅膀划出黑色的弧线,也划破了我张望的视线,它在俯瞰,在它的俯瞰下,这片废墟很小,我更小。
我是过客,身在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