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子路引我进山,来看石头。
大山里,铺天盖地的寂寞,弥漫了五千多年。我慕名而来,重重的鞋音,大山自会容忍。我不想打破寂寞,还会让寂寞将我重重裹住,交给大山。这里的石头,有生命,有灵性,会说话,会传情。我与石头进行一次灵魂的会合,大山,怎么会亏待我这样的访客。
去嘉峪关北上20公里,便是原始文明的圣地——黑山。现在,我正被铸铜色的山体包围。
午后的黑山,阳光将大山映照得明暗分明。风,自山顶吹下,呜呜有声,如埙音,如泣,如怨,如诉。空山,黑岩,野草,让人心无臆想,忘记今昔、纷繁和荣华。
如埙的山风,经年吹着。想必先民也是喜听山风的,在不知音乐为何物的年代,这来自大自然之乐,是天籁、梵音。他们席地而坐,侧耳倾听,有人会依风声的强弱,哼出抑扬的歌子。歌声越唱越响亮,山谷传来回音,颇显神秘,仿佛真的有神灵存在,让人膜拜。夜幕低垂,山夜一色,点燃篝火,大家围火而立,巫师跪地祷告,气氛庄严肃穆,而后,头插羽毛的舞者聚在一起,手拉手,臂连臂,以脚踏地,边舞边歌……
人无法穿越时空,也许,当年的舞者,就站在我的右侧或左侧,而今,让我碰触到的,只有大把大把的阳光。如埙的山风如昨。
时间凝住。崖缝间的野草,心存寒暑,不问岁月。
人们在大山里留下倏忽的足迹,山在人们的心湖沉下云影,激起涟漪。
岩石,是个大大的天堂。当嘉峪关的天空白云悠悠飘过,茂密的野草写满春天的神话,先民产生了无穷的幻想。抚摸着黑黑的岩石,他们要布置这个天堂。以石凿石,铿锵处,会有火星溅落。吹落石头的粉沫,一匹马立于石上,咻咻地嘶鸣。给天空布置一只苍鹰,给大地布置一个射手,箭弦嗡嗡作响,箭在弦上,只可惜,五千多年仍没有射出去。图腾的舞会定格在先民的手下,然后由时间漂染,定影。先民驯狼为犬,家犬温顺,多年脾性不改,如今,我们的都市里,温良的狗,正在喜爱它的家庭里,安详地睡着,或狺狺地叫着。
大大的一个圆,圆外放射光芒。这是当年的太阳,也是现在的太阳。对光明与黑暗的崇拜,是对未知的探索与发现。时间是什么?去问东升西落的太阳,在一升一落间,包含了人世间的兴与衰,寒与暑,生与死。古人敬畏,今人又何尝不敬畏?
太阳下的大角鹿、水鹿、犀牛、野牛、巨貘、蟒蛇,它们没有智慧,它们游走在时间里,还是逃不出时间的法术,归尘归土,只将遗传基因传给后代,在适者生存的游戏中轮回。
我抬头望了望山顶,偏斜的太阳还是那样明亮,光芒刺痛着我的双眼。我有些眩晕。我仿佛置身在岸边,对岸景物草草,我要涉水上岸,将一切看得真真切切。
黑黑的石头,白白的岩画,青青的杂草,何谓历史,何谓今天?今天与久远的历史仅一步之遥。
沿着石壁走,如沿着河去寻找源头。
有一条隐于我心里的血缘之河,其源头,可上溯到远古,甚至更远,直至三百万年前的非洲。那时,当人类褪去身上最后一丛多余的体毛,便不再与猿为伍。光洁的肌肤,让人看到了羞。害羞,是蒙昧,也是智慧;是欲望,也是希望。有一个叫露西的女人,在她倒在树下不再起身的时候,让她的孩子们继续前行。族群不断壮大,从非洲出发,遍布各大洲。繁衍,不停的繁衍,在与凶猛动物共存的大地上,在数量上必须占胜敌人。繁衍,让全人类的基因不曾变异过。现在,当地球上所有的面孔,都汇成祖先的一张面孔时候,我们怎能不感谢她,我们的生命,是她生命的延续。
如果石头有生命,就让岩画中的人物复活。
如果石头有生命,就让我与先民共舞。
如埙的山风,呜呜吹着。20公里外的嘉峪关很缥缈。我的耳际,仿佛听到时间的齿轮咔咔作响,历史,一扣一扣彼此咬合紧密。
若不是以我的孤独,接近大山的孤独;若不是以我急促的人生,经历大山的突兀,如何能切身感悟画中的生命啊!
走出大山,让大山里的寂寞,重新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