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嫁到周家的时候才18岁,唯一令她值得自豪的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坐过花轿,还有随身陪嫁来的两只紫色的樟木箱,以及箱内几床缎子被和几十尺锦缎,后来,姑母出阁,其中一只樟木箱又作为陪嫁带走了。
那时,父亲是个热血青年,总想干一番大事业,新婚还不到半年,他就背着家人和几个要好的同学参加了抗美援朝,回国后,又只身长期在南方某城市服役。
母亲是位勤快人,白天下地劳作,晚上做衣纳鞋,上上下下总有干不完的活。她过了30岁,我和弟弟才相继出生。那些年乡下紧巴,从我记事时起,每次饭前都要把那只樟木箱从墙角挪到房中,铺上两张报纸,摆上饭菜,当饭桌用。后来,家庭生活好转,置办了饭桌,樟木箱又用砖高高架起来,和“联三”桌子一并摆放,上面蒙上一块鲜艳的红布,摆放些花瓶茶碗等家什,看上去挺像一个物件。
箱内总是整整齐齐地摆放我们母子三人的衣物。母亲有个规矩,就是不准许我们兄弟二人邋邋遢遢地进学校,见到衣服脏了忙叫我们脱下来,洗干净后亲自放进箱内,要穿的时候,又得她亲自拿出来给我们穿戴好。
木箱正面有一处明显的凹痕,我曾问过那是怎么弄得?她说:“我还是小姑娘的时候,正闹日本,两个日本兵到你姥姥家搜东西,家里穷,什么也没搜到,临走时用枪托把箱子捣瘪了。我嫁过来的时候,你姥爷修理了一番,又涂上紫色油漆,那时就怕进了周家们说我们娘家寒酸,唉,你看现在油漆快掉光了。”母亲不愿提及往事,因为在我小的时候,姥爷姥姥相继辞世,身后只留下她一个人。
到了1978年,父亲专业,全家从乡下迁到郊区。动身前,父亲要把箱子留给老家的人。母亲舍不得,说:“我娘家现在连个人芽都没有了,带走也留个念想。”父亲拗不过,只好将木箱搬上了汽车。
家搬迁过几次,每一次搬迁都舍不得将箱子弃掉,摆不上明面,只好安置到床下。有一年家中粉饰房屋,又买了一套新家具,父亲嘱咐要将家中所有旧家具都卖掉,旧樟木箱也不例外。母亲没说什么,眼睁睁看着收购家具的人一只手把箱子提到楼下,她又跑向阳台去看,生怕那人把箱子磕碰了。待那人蹬着三轮要走的时候,母亲把我们兄弟二人叫到身边,说;“箱子咱不卖了,你们哥俩给我抬回来。”我们跑到楼下,叫住那人,把箱子从三轮上卸下来,把钱退给他。我们抬着箱子走了好远,还听那个人不知道叨咕着什么。箱子依然放在床下,母亲又将衣物摆回原位。这时的她脸上流露出一丝喜色。几天后,父亲发现床下这只木箱时,只是摇摇头,简单说了一句:“留着吧。”
母亲老了,我们兄弟二人也都另立了门户,她劳作的心渐渐舒展了。她66岁生日那天,为图吉利,父亲提议为她做寿,于是我们携妻带子来到母亲身边。见到我们,她从床下把那只就樟木箱拉出来,一件衣服一件衣服试穿,高兴得什么似的。我儿子头一次见到家中有这样一件旧东西,大声地说:“奶奶,这箱子这么破了,留着它干嘛,仍到街上都没人捡。”话音刚落,母亲连上变了颜色,一向坚强的母亲竞热泪满面,喃喃地说:“人老了,没用了,我就是这只破箱子,把我也扔了吧!今天咱也甭过生日了。”孙子的话,刺痛了她心头的隐痛,才使她这样激动。妻子一旁数落着儿子,我劝了她好半天,才使她破涕为笑。那个生日过的很圆满,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敢提这只箱子的事了。
旧物难弃,是老年人普遍的心态,何况这只樟木箱跟了她大半辈子,她又怎能轻易弃掉呢?箱子虽然破旧了,但在她的心中仍然像个宝贝。而我们做子女的,看到它,不禁想到母亲含辛茹苦的一生。
母亲去世整十年了,这只樟木箱静静地躺在我的床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