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外祖母的形象很是吓人。
满头的白发,自额头整齐地梳想脑后,打一个圆圆的髻,抹上梳头油,很是油亮。她满脸都是褶皱,笑起来时深时浅,不停地动。一口难懂的南方话,常常拉远与别人的距离,只要一张嘴,我就会吓跑的。
我有生以来见过她几面,况且又都是童年时代,关于她与外祖父的故事,都是母亲讲给我听的。
外祖父是为江湖郎中,一生走南闯北,为别人医病治病,到了四十几岁才在南方某镇和外祖母相识,而后,双双回到原籍。
他们一生都在教,诚信事佛,白天劳作,晚饭后,各居一室,燃香打坐,嘴里不停地诵着: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有一次,我问母亲:“您信佛吗?”
母亲苦笑着说:“我不信。”
“为嘛不信呢。”
“你姥爷姥姥信了一辈子,谁也没离开受穷,生了5个儿女,到最后只有我活到今天。我只求菩萨保佑你们哥俩平平安,没灾没病,这就是我的福分了。”她口口声声说不信,可心里那种宗教意识又根深蒂固。
母亲18岁嫁到周家,婆婆清规戒律很多。每年回娘家的次数只限两至三次,而且还规定天数。父亲和母亲结婚不久,父亲就背着妻子和家人,参加了抗美援朝,过了数天,才回信,人已到了部队。从朝鲜战场上回来,在外地服役,每年探亲一次,他从未见过丈母娘。母亲是老式妇女,逆来顺受惯了,从不敢提出别的要求。
我出生之前,外祖父已去世,根本想象不出他长得什么样子,只听母亲说过,他高高的个儿,一脸络腮胡子。
小时候,我陪母亲看望外祖母,到了她家,最忙的是母亲,从屋里扫到屋外,又去挑水,我不懂事,一趟趟跟在她屁股后面,中途休息的时候,母亲小声嘱咐我:“回到家,别和你奶奶说给你姥姥挑水的事。”
我不明白为什么,只是随口答应。
在母亲干活的时候,外祖母蹒跚着一双小脚,从集市上买来二斤小鱼,独自蹲在灶前烧火。火苗映着她满是皱纹的脸,看上去好吓人。我可怜她,她瘦小,腿脚不利索,都70多岁的人了,平时身边没人照顾,她是怎样生活的呢?我问母亲,母亲酸楚地说:“现在大队好,她是五保户,平时有人送些吃的喝的。”
晚上,我寸步不离母亲,外祖母叫我,我也不敢过去,她讲话我听不懂,母亲给我做翻译。
“你姥姥问你,你爸对你好吗?”
“我怕他。”
“你姥姥又问你,你爸从外地回来过吗?”母亲说时,朝我挤眉摇头,没等我开口,她急忙说:“部队太忙,好几年没回来了,下次回来,我让他来看您。”我知道母亲在说谎,可这几句话触怒了外祖母,她干枯的手掌拍着桌子,嘴里不停地数落着,我看得出,他怪父亲一人在外享清福,对一家老小不闻不问,也不来看她。
母亲不让我听她们谈话,叫我出去玩,等我回来她们的眼睛都是红红的,刚才肯定都哭过。
到了第三天,我闹着回家,外祖母把家里养的两只鸡下的蛋全煮了,让我们捎走。就在我往篮子里放鸡蛋的空儿,她冷不丁地抱住我,在我的额头亲了一口,嘴里不停地说着:“好外孙,乖外孙。”我猛地从她怀里挣脱开,仿佛受了多大的委屈,使劲地在她亲过的地方,用手抹着。
她失落地望着我,嘴里不停地埋怨我不听话。
走出院子,我感觉得轻松了好多。
一年后,有人捎信儿来,说外祖母的腿摔折了,母亲和奶奶请了假,带着我风风火火地去看她。
她的脸比一年前更消瘦了,坐在炕上,用被子蒙着双腿。见我们进屋,眼睛一亮。她用力把我拉到她身边,我先是怯怯地,渐渐地一点不怕她了,讷讷地问:“疼吗?”
“你们来了,就不疼了。”她的眼泪顺着皱纹往下流。
母亲从包裹里拿出一包水果糖,剥了一块,放进她嘴里,说:“还是你外孙疼你,出来时,他从合作社买来的。”
外祖母听了母亲的话更激动了,一把把我搂进怀里,颤抖着声音说:“我没白疼他哇,有这样的外孙,死了也值啊。”
母亲朝我重复着外祖母刚说过的话,眼泪也从她脸上流了下来。
和母亲守了几天,我渐渐接纳了她,开始学她讲话,母亲吓唬我,她却显得很开心,乐呵呵地说:“让他学,让他学,能逗他乐就行。”
那次回家后,她的身体一天一天地不行了,母亲又去了几次,可一次也没带我。
终于有一天,死神攫取了她。
处理完后事,母亲回到家,臂上戴着孝,很少和人讲话。没人的时候,她搂着我恸哭:“你姥姥闭眼前,非想见你一面,我怕你害怕,没敢派人接你,我只好求远方亲戚的孩子,在她面前站了一会,她快没意识了,用手摸了摸那个孩子的头,就……”她说不下去了,解开一个包裹,拿出一把剪刀来:“你姥姥穷了一辈子,留下两个铜蜡台和一个铜盆,都让远方亲戚拿走了,给我留下的只有这把剪刀。”
此生我只见过外祖母几面,可随着年龄的增长,每每忆及此事,一次次让我感动。她一生清贫,除了把爱给了母亲和我以及身边的人,几乎什么财产也没留下。我呢,一点爱也没给她,甚至在她亲我的时候,也极力地躲开,那一份痛,抹不掉,挥不去。
而我,只能把这份爱,给母亲,以此报答外祖母给我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