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老太因为心肌梗塞再一次住进了医院。躺着病床上的她显得是那么的瘦小,就像秋天被霜雪打过的已经衰败的草,没有一丝的精神。她微合着双眼,一句话也不说。大闺女春桃坐在旁边的椅子里,静静的端详着母亲,眼圈有些发红。是啊,母亲都七十岁的人了,近半年就连续住了两次医院,这次医生都给她发了病危通知书了,她怎能不为母亲担心呢。这时,一名护士走了进来,将体温计递给了春桃,说给老太太夹上量量体温。春桃轻轻地喊了一声妈,量体温啦。陈老太嗯了一声,睁开了有些浑花不清的眼睛,春桃扶着母亲坐起来斜靠在床头的枕头上,然后又帮母亲解开了上衣的两个扣子,抬起她的右胳膊,把温度计夹在了胳肢窝下面。
妈,您感觉咋样?没事吧?春桃关切的问了一句。
陈老太呲了呲牙就算是笑了。她一字一句的说:那个事不办,我死不了。
陈老太小名儿叫二春,年轻的时候是四外八庄都知名的漂亮妮子,而且还是初中毕业生,这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已经是非常了不起的了。二春家里还有一个哥哥大旺,比她大八岁。由于家里是富农,成分高,大旺都二十好几了还没有说上媳妇,二春的父母急的都要跳井了。有一天下半晌家里来了一个小脚老太太,二春隐约记得大伙儿都叫她刘姥姥。刘姥姥一辈子能说会道,光靠着给人保媒拉纤为生。对于刘姥姥的不请自来,二春的父母那是满怀希望欣喜万分的。他们差不多是直接把刘姥姥拥上了自家的土炕,两个人上赶着给刘姥姥的长烟袋里塞烟叶点火。刘姥姥吧嗒吧嗒的抽了几口烟,不紧不慢的开口了,她说:我这个人啊这辈子就是吃这碗饭的,这东家子串是西家子跑,连鞋底子都磨薄了。为了啥呀,啊!你们说说,这孩子大了不都得成个家么,没有我有的时候还真不成那。二春的父母鸡扦碎米一样的陪着点头儿,连声附和着:劳动你老啦,劳动你老啦。我们是请都请不来呢,今儿真没敢想你老能不请自来。不知道哪路神仙给我们家烧高香了。
刘姥姥很受用的听着,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吧嗒吧嗒的吸着旱烟袋。
二春的娘怯怯地看着刘姥姥,小声问了一句:你老是惦着给我家大旺说个媳妇?
刘姥姥把烟嘴从没了牙的嘴里抽出来,身子往炕沿上挪了挪,把烟袋锅在炕沿下边的砖上磕打了几下,扭过头来,神秘兮兮的凑到二春娘的耳朵边,说:嘿,真让你猜对啦。我就是来给你儿子保媒的。
二春的爹娘差一点儿就给刘姥姥跪下了。是啊,在那个年代因为成分高打光棍的人可不在少数。现在刘姥姥径直找到家里来要给儿子说媳妇,简直是做梦都不敢想的。刘姥姥接着说道:我啊刚从周家庄来,周家庄那个周财主你们知道吧?他有个闺女二丫也没有婆家呢,和你家大旺同岁,人家托我给你们两家牵牵线,你们看看咋样?
二春爹娘噢了一声,也靠两边坐在了炕沿上。他们都是知道周财主的,虽然不是太熟。周财主家的成分是地主,比他们家还要高,所以孩子也是二十好几了都没有说上对象。两家可以说是同病相怜。
行啊,二春的父亲看了一眼母亲,又眼巴巴的看着刘姥姥,怯怯的问了一句:人家有啥条件么?得准备多少彩礼啊?
刘姥姥又撵了一锅子烟,二春妈赶紧划火柴给点着了火,刘姥姥嘴里含着墨玉烟袋嘴儿含糊不清的说,人家闺女挺好的,满配的上你儿子,是吧。那个啥,呵呵,别的条件呢人家也没有,人家也不缺钱,那个彩礼哈也不要。
聘闺女哪儿有不要彩礼的?二春的父母感觉不可思议,那、那样不好吧,我们多少还是得给人家点儿东西吧。
刘姥姥摇着头发花白的脑袋,嘴依然没有离开烟袋嘴儿,说:不用就不用,你们甭操这心。可是,啊,那个人家倒是也有个条件的。
啥条件?二春父母抻长了脖子。
周财主家啊也是一儿一女,他家的儿子比闺女小两岁吧,老大不小的了也是没个媳妇,也是着急不是,周财主的意思是啊,看看他家闺女嫁给你家大旺,你家闺女二春啊嫁给他家的儿子,两家来个换亲,也叫亲上加亲,多好啊,你们两口子琢磨琢磨,看看行不?
二春的父母沉默了。是啊,给自家儿子说媳妇是好事,可是让闺女二春去换亲怎么可以呢,二春才多大啊,还是个孩子呢,所以对于这个要求他们心里还是觉得别扭,难以接受。
看两口子不说话,刘姥姥磨磨蹭蹭的下了炕,两只小脚在地上跺了跺,用手扯了扯衣服的大襟,说:你们两口子回头商量商量,我先回去听话,行呢明儿傍黑前告诉我一声去,我好给周财主回话,你们要是觉得不行,就甭去找我了,就这样吧,我先走了,东庄那还等我保媒呢。说完,刘姥姥扭转屁股走出了门。
二春的父母真是被难住了,两个人你瞅着我我瞅着你谁也不吭声,只是独自个儿咳声叹气起来。
傍晚,二春放学回来就去锅里找吃的,才发现凉锅冷灶的,锅里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父母在里屋低着头闷闷的也不出声。二春推着妈妈的肩膀问,咋了你们?出啥事了?母亲没说话,眼泪却掉了下来。她一把搂住了闺女,生生的憋回了眼泪,哽咽着说:二春,今儿刘姥姥来给你哥说媳妇了,对方是周家庄周财主的闺女,挺好的。
挺好的你咋还哭了?二春瞪着天真无邪的大眼睛不解地问。
唉,母亲叹了口气,用手抚摸着闺女的长长的粗粗的乌黑发亮的辫子,说:可是,周财主的儿子也没有媳妇呢,他家的意思是让你嫁过去,两家换亲。
不,我不。二春挣脱开母亲的手,大声的哭喊着,是啊,她还是一名初中的学生,还是一个孩子,咋就要结婚嫁人给人做媳妇了呢。她舍不得学校舍不得老师和同学。她死活是不会同意的。
母亲的眼泪哗哗的流了下来,闺女呀,你也替妈想想,也替你哥想想,不这样还能咋样啊,咱们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你哥打一辈子光棍吧。
我不管,我不管,我要上学,我要上学。二春哭喊着又扎进了母亲的怀里嚎啕大哭起来。
哥哥大旺收工回来了,他默默地坐在父亲身边一句话也不说。两个男人沉默无语。只有母亲继续叻叻着,她的心是矛盾的,她心疼闺女二春,可更心疼儿子大旺。为了给儿子说上媳妇,她只有狠心舍出二春了。所以她一直反复的劝着闺女。
入夜了。夜深了。天又蒙蒙地亮了。
一家人没吃没喝的坐了一夜。二春最后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只是倒在母亲的怀里苶呆呆的发愣。她知道父母其实已经铁了心的要让自己为哥哥大旺换亲了。她又有什么办法呢,她只有认命了,她是逃不掉的,也是不能逃的。
一个月以后,周家和陈家办了喜事儿,周家闺女二丫嫁给了大旺,二春嫁给了周财主的儿子周斜眼儿。
从那一天起,活波开朗的二春不见了,因为二春的心从出嫁的那一刻便死了。她像木偶一样和周斜眼儿过着并不幸福的日子。在后来的几十年里,二春生了两个女儿。在大女儿生了小外甥以后,她就离开了周斜眼儿,搬到大女儿家里居住,她的理由和借口是帮着闺女带孩子。这样一晃又过了二十多年。现在二闺女也成家了,老家就只剩下了一个七十多岁的周斜眼儿自己看着破旧的房子。
这些年以来,陈老太和大闺女春桃说的最多的话就是,我要离婚,我要和你爸爸周斜眼儿离婚。
是啊,陈老太说的是心里话,自从她嫁给周斜眼儿那天起,他就无比讨厌这个好吃懒做的男人。她觉得这个男人根本就配不上她,她从心眼里就看不上这个男人。她从结婚那天起就想离婚,可是刚开始是不能离的,她知道如果她和周斜眼儿离婚了,那大旺媳妇二丫一定也会和大旺离婚的,为了哥哥,为了父母,她只有默默地忍耐。后来她又生下了两个女儿,孩子小需要她照顾,她离婚的念头再次压在了心底。前几年大旺媳妇二丫死了,自己的二个闺女也长大成人了,她又想离婚,春桃劝她,妹子大学刚刚毕业正该找婆家呢,你们俩离婚对妹子的婚事有影响。这样陈老太又等了几年。现在终于没有别的挂念了,她决定一定要和周斜眼儿离婚,这是她今生最后的也是最大的心愿。
春桃看着病床上的母亲,心里不好受。是啊,母亲这辈子苦啊,可以说没有一天是为自己活的。作为一个心高气傲的女人,这个社会这个家亏欠她的太多了。春桃最理解母亲的心,母亲是怕死了以后还和父亲周斜眼儿埋在一个墓穴里,这样她就永远也没有机会和周斜眼儿分开了。所以趁着活着,母亲是一定要办完离婚手续的。
春桃帮母亲整理了一下鬓边凌乱的花白的头发,轻声轻语地说,您的起诉书我已经给你递上去了,法官说明天就在病床边开庭,您别着急了,先睡一会儿吧。
陈老太轻轻地舒了一口气,然后昏昏沉沉的睡去了。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恍恍惚惚看到一个法官给她下发了准予离婚的判决。她拿着判决书跳啊笑啊,如获至宝。她一个人飞一样地冲出了周斜眼的家,还把举着棍子想要拦住她的周斜眼给撞了一个大马趴。一时间她似乎又变成了从前的那个天真快乐的小姑娘。蔚蓝的天空下,她回到了童年家乡的小河边,回到了绿树成荫花草芬芳的娘家小院儿,还见到了她又恨又爱的早已离世的父母......